西游记

吴承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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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一章

西游记 by 吴承恩

2018-5-27 06:02

第八十一回 镇海寺心猿知怪 黑松林三众寻师
  话表三藏师徒到镇海禅林寺,众僧相见安排斋供。
  四众食毕,那女子也得些食力。
  渐渐天昏,方丈里点起灯来。
  众僧一则是问唐僧取经来历,二则是贪看那女子,都攒攒簇簇排列灯下。
  三藏对那初见的喇嘛僧道:
  “院主,
  明日离了宝山西去的路途如何?”那僧双膝跪下,慌得长老一把扯住道:
  “院主请起。
  我问你个路程,
  你为何行礼?”那僧道:
  “老师父明日西行,
  路途平正不须费心。
  只是眼下有件事儿不尴尬,一进门就要说,恐怕冒犯洪威,却才斋罢方敢大胆奉告:
  老师东来,路遥辛苦,
  都在小和尚房中安歇甚好;只是这位女菩萨不方便,不知请他那里睡好。
  ”三藏道:
  “院主,你不要生疑,说我师徒们有甚邪意。
  早间打黑松林过,撞见这个女子绑在树上。
  小徒孙悟空不肯救他,是我发菩提心,将他救了,到此随院主送他那里睡去。
  ”那僧谢道:
  “既老师宽厚,请他到天王殿里,
  就在天王爷爷身后安排个草铺,教他睡罢。”
  三藏道:
  “甚好,甚好。”
  遂此时,众小和尚引那女子往殿后睡去。
  长老就在方丈中,请众院主自在,遂各散去。
  三藏吩咐悟空:
  “辛苦了,早睡早起。”
  遂一处都睡了,不敢离侧,护着师父。
  渐入夜深,
  正是那:
  玉兔高升万簌宁,天街寂静断人行。
  银河耿耿星光灿,鼓发谯楼趱换更。
  一宵晚话不题。
  及天明了,行者起来,教八戒、沙僧收拾行囊、马匹,却请师父走路。
  此时长老还贪睡未醒。
  行者近前叫声:
  “师父。”
  那师父把头抬了一抬,又不曾答应得出。
  行者问:
  “师父怎么说?”长老呻吟道:
  “我怎么这般头悬眼胀,
  浑身皮骨皆疼?”八戒听说伸手去摸摸,身上有些发热。
  呆子笑道:
  “我晓得了。
  这是昨晚见没钱的饭,多吃了几碗,倒沁着头睡,伤食了。”
  行者喝道:
  “胡说!等我问师父,端的何如。
  ”三藏道:
  “我半夜之间,起来解手,不曾戴得帽子,
  想是风吹了。”
  行者道:
  “这还说得是。
  如今可走得路么?”三藏道:
  “我如今起坐不得,
  怎么上马?但只误了路啊!”行者道:
  “师父说那里话!常言道:
  ‘一日为师
  终身为父。
  ’我等与你做徒弟,就是儿子一般。
  又说道:
  ‘养儿不用阿金溺银,只是见景生情便好。
  ’你既身子不快,说甚么误了行程,便宁耐几日,何妨!”兄弟们都伏侍着师父不觉的早尽午来昏又至,良宵才过又侵晨。
  光阴迅速,早过了三日。
  那一日,
  师父欠身起来叫道:
  “悟空,这两日病体沉疴,
  不曾问得你那个脱命的女菩萨,
  可曾有人送些饭与他吃?”行者笑道:
  “你管他怎的,
  且顾了自家的病着。
  ”三藏道:
  “正是,正是。
  你且扶我起来,取出我的纸、笔、墨,寺里借个砚台来使使。”
  行者道:
  “要怎的?”长老道:
  “我要修一封书,
  并关文封在一处你替我送上长安驾下,见太宗皇帝一面。
  ”行者道:
  “这个容易。
  我老孙别事无能,若说送书,人间第一。
  你把书收拾停当与我,我一筋斗送到长安,递与唐王,再一筋斗转将回来你的笔砚还不干哩。
  但只是你寄书怎的?且把书意念念我听。
  念了再写不迟。”
  长老滴泪道:
  “我写着:
  臣僧稽首三顿首,
  万岁山呼拜圣君;文武两班同入目公卿四百共知闻。
  当年奉旨离东土,指望灵山见世尊。
  不料途中遭厄难,何期半路有灾。
  僧病沉疴难进步,佛门深远接天门。
  有经无命空劳碌,启奏当今别遣人。”
  行者听得此言,
  忍不住呵呵大笑道:
  “师父,
  你忒不济略有些些病儿,就起这个意念。
  你若是病重,要死要活,只消问我。
  我老孙自有个本事。
  问道‘那个阎王敢起心?那个判官敢出票?那个鬼使来勾取?’若恼了我,我拿出那大闹天宫之性子又一路棍,打入幽冥,捉住十代阎王一个个抽了他的筋,还不饶他哩!”三藏道:
  “徒弟呀,
  我病重了切莫说这大话。
  ”
  八戒上前道:
  “师兄,师父说不好,
  你只管说好!十分不尴尬我们趁早商量,先卖了马,典了行囊买棺木送终散火。”
  行者道:
  “呆子又胡说了!你不知道。
  师父是我佛如来第二个徒弟,原叫做金蝉长老;只因他轻慢佛法,该有这场大难。”
  八戒道:
  “哥啊,师父既是轻慢佛法,
  贬回东土在是非海内,口舌场中,托化做人身,发愿往西天拜佛求经遇妖精就捆,逢魔头就吊,受诸苦恼也够了;怎么又叫他害病?”行者道:
  “你那里晓得,
  老师父不曾听佛讲法打了一个盹,往下一失,
  左脚下了一粒米下界来,该有这三日病。
  ”八戒惊道:
  “像老猪吃东西泼泼撒撒的,
  也不知害多少年代病是!”行者道:
  “兄弟
  佛不与你众生为念。
  你又不知。
  人云:
  ‘锄禾日当午,汗滴禾下土。
  谁知盘中餐,粒粒皆辛苦!’师父只今日一日,明日就好了。”
  三藏道:
  “我今日比昨不同:
  咽喉里十分作渴。
  你去那里,有凉水寻些来我吃。”
  行者道:
  “好了!师父要水吃,便是好了。
  等我取水去。”
  即时取了钵盂,往寺后面香积厨取水。
  忽见那些和尚一个个眼儿通红,悲啼哽咽,只是不敢放声大哭。
  行者道:
  “你们这些和尚,忒小家子样!我们住几日,
  临行谢你柴火钱照日算还。
  怎么这等脓包!”众僧慌跪下道:
  “不敢,
  不敢!”行者道:
  “怎么不敢?想是我那长嘴和尚
  食肠大
  吃伤了你的本儿也?”众僧道:
  “老爷,
  我这荒山大大小小,也有百十众和尚,每一人养老爷一日,也养得起百十日。
  怎么敢欺心,
  计较甚么食用!”
  行者道:
  “既不计较,
  你却为甚么啼哭?”众僧道:
  “老爷不知是那山里来的妖邪在这寺里。
  我们晚夜间着两个小和尚去撞钟打鼓,只听得钟鼓响罢,再不见人回。
  至次日找寻,只见僧帽、僧鞋,丢在后边园里,骸骨尚存将人吃了。
  你们住了三日,我寺里不见了六个和尚。
  故此,我兄弟们不由的不怕,不由的不伤。
  因见你老师父贵恙,不敢传说,忍不住泪珠偷垂也。”
  行者闻言,
  又惊又喜道:
  “不消说了,
  必定是妖魔在此伤人也。
  等我与你剿除他。
  ”众僧道:
  “老爷,妖精不精者不灵。
  一定会腾云驾雾,一定会出幽入冥。
  古人道得好:
  ‘莫信直中直,须防仁不仁。
  ’老爷,
  你莫怪我们说:
  你若拿得他住哩,
  便与我荒山除了这条祸根正是三生有幸了;若还拿他不住啊,却有好些儿不便处。
  ”行者道:
  “怎叫做好些不便处?”那众僧道:
  “直不相瞒老爷说。
  我这荒山,虽有百十众和尚,
  却都只是自小儿出家的:
  发长寻刀削,
  衣单破衲缝。
  早晨起来洗着脸,叉手躬身,皈依大道;夜来收拾烧着香,虔心叩齿念的弥陀。
  举头看见佛,莲九品,三乘,慈航共法云,
  愿见园释世尊;低头看见心受五戒,度大千,生生万法中愿悟顽空与色空。
  诸檀越来啊,老的、小的、长的、矮的、胖的、瘦的,一个个敲木鱼击金磬,挨挨拶拶,两卷《法华经》,一策《梁王忏》;诸檀越不来啊新的、旧的、生的、熟的、村的、俏的,一个个合着掌瞑着目,悄悄冥冥,入定蒲团上,牢关月下门。
  一任他莺啼鸟语闲争斗,不上我方便慈悲大法乘。
  因此上,也不会伏虎,也不会降龙;也不识的怪,也不识的精。
  你老爷若还惹起那妖魔啊,
  我百十个和尚只够他斋一饱:
  一则堕落我众生轮回;二则灭抹了这禅林古迹;三则如来会上,全没半点儿光辉。
  这却是好些儿不便处。”
  行者闻得众和尚说出这一端的话语,他便怒从心上起,恶向胆边生高叫一声:
  “你这众和尚好呆哩!只晓得那妖精,
  就不晓得我老孙的行止么?”众僧轻轻的答道:
  “实不晓得。
  ”行者道:
  “我今日略节说说,
  你们听着:
  我也曾花果山伏虎降龙,
  我也曾上天堂大闹天宫。
  饥时把老君的丹,略略咬了两三颗;渴时把玉帝的酒,轻轻了六七钟。
  睁着一双不白不黑的金睛眼,天惨淡,月朦胧;拿着一条不短不长的金箍棒,来无影去无踪。
  说甚么大惊小怪,那怕他惫懒脓!一赶赶上去,跑的跑颤的颤,躲的躲,慌的慌;一捉捉将来,锉的锉烧的烧,磨的磨,舂的舂。
  正是八仙同过海,独自显神通!众和尚,我拿这妖精与你看看,你才认得我老孙!”众僧听着暗点头道:
  “这贼秃开大口,
  说大话想是有些来历。”
  都一个个诺诺连声。
  只有那喇嘛僧道:
  “且住!你老师父贵恙,
  你拿这妖精不至紧。
  俗语道:
  ‘公子登筵,不醉便饱;壮士临阵,
  不死即伤。
  ’你两下里角斗之时,倘贻累你师父,不当稳便。”
  行者道:
  “有理,有理!我且送凉水与师父吃了再来。”
  掇起钵盂,着上凉水,转出香积厨,就到方丈,叫声:
  “师父吃凉水哩。”
  三藏正当烦渴之时,便抬起头来,捧着水,
  只是一吸。
  真个“渴时一滴如甘露,药到真方病即除。”
  行者见长老精神渐爽,眉目舒开,
  就问道:
  “师父,
  可吃些汤饭么?”三藏道:
  “这凉水就是灵丹一般
  这病儿了一半有汤饭也吃得些。
  ”行者连声高高叫道:
  “我师父好了,要汤饭吃哩。”
  教那些和尚忙忙的安排。
  淘米,煮饭,扞面,烙饼,蒸馍馍,做粉汤,
  抬了四五桌。
  唐僧只吃得半碗儿米汤;行者、沙僧止用了一席;其余的都是八戒一肚餐之。
  家火收去,点起灯来,众僧各散。
  三藏道:
  “我们今住几日子?”行者道:
  “三整日矣。
  明朝向晚,便就是四个日头。”
  三藏道:
  “三日误了许多路程。”
  行者道:
  “师父,也算不得路程,明日去罢。
  ”三藏道:
  “正是。
  就带几分病儿,也没奈何。”
  行者道:
  “既是明日要去,且让我今晚捉了妖精者。”
  三藏惊道:
  “又捉甚么妖精?”行者道:
  “有个妖精在这寺里,
  等老孙替他捉捉。
  ”唐僧道:
  “徒弟呀,我的病身未可,你怎么又兴此念!倘那怪有神通,你拿他不住啊却又不是害我?”行者道:
  “你好灭人威风!老孙到处降妖,
  你见我弱与谁的?只是不动手动手就要赢。”
  三藏扯住道:
  “徒弟,常言说得好,‘遇方便时行方便,
  得饶人处且饶人。
  操心怎似存心好,争气何如忍气高!’”孙大圣见师父苦苦劝他,不许降妖他说出老实话来道:
  “师父,实不瞒你说。
  那妖在此吃了人了。”
  唐僧大惊道:
  “吃了甚么人?”行者说道:
  “我们住了三日,
  已是吃了这寺里六个小和尚了。
  ”长老道:
  “‘兔死狐悲,物伤其类。
  ’他既吃了寺内之僧,我亦僧也,我放你去;只但用心仔细些。”
  行者道:
  “不消说。
  老孙的手到就消除了。”
  你看他灯光前吩咐八戒、沙僧看守师父;他喜孜孜跳出方丈,径来佛殿看时天上有星,月还未上,那殿里黑暗暗的。
  他就吹出真火,点起琉璃,东边打鼓,西边撞钟。
  响罢,摇身一变,变做个小和尚儿,年纪只有十二三岁,披着黄绢褊衫白布直裰,手敲着木鱼,口里念经。
  等到一更时分,不见动静。
  二更时分,残月才升,只听见呼呼的一阵风响。
  好风:
  黑雾遮天暗,愁云照地昏。
  四方如泼墨,一派靛妆浑。
  先刮时扬尘播土,次后来倒树摧林。
  扬尘播土星光现,倒树摧林月色昏。
  只刮得嫦娥紧抱梭罗树,玉兔团团找药盆。
  九曜星官皆闭户,四海龙王尽掩门。
  庙里城隍觅小鬼,空中仙子怎腾云?地府阎罗寻马面,判官乱跑赶头巾。
  刮动昆仑顶上石,卷得江湖波浪混。
  那风才然过处,猛闻得兰麝香熏,环声响,
  即欠身抬头观看呀!却是一个美貌佳人,径上佛殿。
  行者口里呜哩呜喇,只情念经。
  那女子走近前,
  一把搂住道:
  “小长老,
  念的甚么经?”行者道:
  “许下的。”
  女子道:
  “别人都自在睡觉,
  你还念经怎么?”行者道:
  “许下的,
  如何不念?”女子搂住
  与他亲个嘴道:
  “我与你到后面耍耍去。
  ”行者故意的扭过头去道:
  “你有些不晓事!”女子道:
  “你会相面?”行者道:
  “也晓得些儿。”
  女子道:
  “你相我怎的样子?”行者道:
  “我相你有些儿偷生熟,
  被公婆赶出来的。”
  女子道:
  “相不着,相不着!我不是公婆赶逐,
  不因熟偷生。
  奈我前生命薄,投配男子年轻。
  不会洞房花烛,避夫逃走之情。
  趁如今星光月皎,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,我和你到后园中交欢配鸾俦去也。”
  行者闻言,
  暗点头道:
  “那几个愚僧,
  都被色欲引诱所以伤了性命。
  他如今也来哄我。”
  就随口答应道:
  “娘子,我出家人年纪尚幼,
  却不知甚么交欢之事。”
  女子道:
  “你跟我去,我教你。
  ”行者暗笑道:
  “也罢,我跟他去,看他怎生摆布。”
  他两个搂着肩,携着手,出了佛殿,径至后边园里。
  那怪把行者使个绊子腿,跌倒在地。
  口里“心肝哥哥”的乱叫,将手就去掐他的臊根。
  行者道:
  “我的儿,真个要吃老孙哩!”却被行者接住他手,使个小坐跌法把那怪一辘轳揪翻在地上。
  那怪口里还叫道:
  “心肝哥哥,
  你倒会跌你的娘哩!”行者暗算道:
  “不趁此时下手他,
  还到几时!正是‘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。
  ’”就把手一叉,腰一躬,一跳跳起来,现出原身法象,轮起金箍铁棒劈头就打。
  那怪倒也吃了一惊。
  他心想道:
  “这个小和尚,这等利害!”打开眼一看,
  原来是那唐长老的徒弟姓孙的。
  他也不惧他。
  你说这精怪是甚么精怪:
  金作鼻,雪铺毛。
  地道为门屋,安身处处牢。
  养成三百年前气,曾向灵山走几遭。
  一饱香花和蜡烛,如来吩咐下天曹。
  托塔天王恩爱女,哪吒太子认同胞。
  也不是个填海鸟,也不是个戴山鳌。
  也不怕的雷焕剑,也不怕的吕虔刀。
  往往来来,一任他水流江汉阔;上上下下,那论他山耸泰恒高?你看他月貌花容娇滴滴,谁识得是个鼠老成精逞黠豪!他自恃的神通广大便随手架起双股剑玎玎的响,左遮右格,随东倒西。
  行者虽强些,却也捞他不倒。
  阴风四起,残月无光。
  你看他两人,
  后园中一场好杀:
  阴风从地起,
  残月荡微光。
  阒静梵王宇,阑珊小鬼廊。
  后园里一片战争场:
  孙大士,天上圣;毛姹女,
  女中王;赌赛神通未肯降。
  一个儿扭转芳心嗔黑秃,一个儿圆睁慧眼恨新妆。
  两手剑飞,那认得女菩萨;一根棍打,狠似个活金刚。
  响处金箍如电掣,霎时铁白耀星芒。
  玉楼抓翡翠,金殿碎鸳鸯。
  猿啼巴月小,雁叫楚天长。
  十八尊罗汉,暗暗喝采;三十二诸天,个个慌张。
  那孙大圣精神抖擞,棍儿没半点差池。
  妖精自料敌他不住,猛可的眉头一蹙,计上心来,抽身便走。
  行者喝道:
  “泼货,那走!快快来降!”那妖精只是不理,真往后退。
  等行者赶到紧急之时,即将左脚上花鞋脱下来,吹口仙气念个咒语,叫一声“变!”就变做本身模样,使两口剑舞将来;真身一幌化阵清风而去。
  这却不是三藏的灾星?他便径撞到方丈里,把唐三藏摄将去云头上,杳杳冥冥霎霎眼,就到了陷空山,进了无底洞,叫小的们安排素筵席成亲不题。
  却说行者斗得心焦性燥,闪一个空,一棍把那妖精打落下来,乃是一只花鞋。
  行者晓得中了他计,连忙转身来看师父。
  那有个师父?只见那呆子和沙僧口里呜哩呜哪说甚么。
  行者怒气填胸,也不管好歹,捞起棍来一片打,连声叫道:
  “打死你们!打死你们!”那呆子慌得走也没路;沙僧却是个灵山大将见得事多就软款温柔,近前跪下道:
  “兄长,
  我知道了。
  想你要打杀我两个,也不去救师父,径自回家去哩。”
  行者道:
  “我打杀你两个,
  我自去救他!”沙僧笑道:
  “兄长说那里话!无我两个,
  真是‘单丝不线孤掌难鸣。
  ’兄啊,这行囊、马匹,谁与看顾?宁学管鲍分金,休仿孙庞斗智。
  自古道:
  ‘打虎还得亲兄弟,上阵须教父子兵。
  ’望兄长且饶打,待天明和你同心戮力,寻师去也。”
  行者虽是神通广大,却也明理识时。
  见沙僧苦苦哀告,
  便就回心道:
  “八戒,
  沙僧你都起来。
  明日找寻师父,却要用力。”
  那呆子听见饶了,恨不得天也许下半边,
  道:
  “哥啊,
  这个都在老猪身上。”
  兄弟们思思想想,那曾得睡,恨不得点头唤出扶桑日,一口吹散满天星。
  三众只坐到天晓,收拾要行,
  早有寺僧拦门来问:
  “老爷那里去?”行者笑道:
  “不好说。
  昨日对众夸口,说与他们拿妖精,妖精未曾拿得,倒把我个师父不见了。
  我们寻师父去哩。
  ”众僧害怕道:
  “老爷,小可的事,
  倒带累老师;却往那里去寻?”行者道:
  “有处寻他。”
  众僧又道:
  “既去莫忙,且吃些早斋。”
  连忙的端了两三盆汤饭。
  八戒尽力吃个干净,
  道:
  “好和尚!我们寻着师父,
  再到你这里来耍子。
  ”行者道:
  “还到这里吃他饭哩!你去天王殿里看看那女子在否。”
  众僧道:
  “老爷,不在了,不在了。
  自是当晚宿了一夜,第二日就不见了。”
  行者喜喜欢欢的辞了众僧,着八戒、沙僧牵马挑担,径回东走。
  八戒道:
  “哥哥差了。
  怎么又往东行?”行者道:
  “你岂知道!前日在那黑松林绑的那个女子,
  老孙火眼金睛把他认透了,你们都认做好人。
  今日吃和尚的也是他,摄师父的也是他!你们救得好女菩萨!今既摄了师父,还从旧路上找寻去也。”
  二人叹服道:
  “好,好,好!真是粗中有细!去来,
  去来!”
  三人急急到于林内
  只见那:
  云霭霭,
  雾漫漫;石层层路盘盘。
  狐踪兔迹交加走,虎豹豺狼往复钻。
  林内更无妖怪影,不知三藏在何端。
  行者心焦,掣出棒来,摇身一变,变作大闹天宫的本相,三头六臂六只手,理着三根棒,在林里辟哩拨喇的乱打。
  八戒见了道:
  “沙僧,师兄着了恼,寻不着师父,
  弄做个气心风了。”
  原来行者打了一路,打出两个老头儿来!一个是山神,一个是土地。
  上前跪下道:
  “大圣,山神、土地来见。”
  八戒道:
  “好灵根啊!打了一路,打出两个山神、土地;若再打一路,连太岁都打出来也。
  ”行者问道:
  “山神、土地,汝等这般无礼!在此处专一结伙强盗,强盗得了手买些猪羊祭赛你,又与妖精结掳,打伙儿把我师父摄来如今藏在何处?快快的从实供来,免打!”二神慌了道:
  “大圣错怪了我耶。
  妖精不在小神山上,不伏小神管辖。
  但只夜间风响处,小神略知一二。”
  行者道:
  “既知,
  一一说来!”土地道:
  “那妖精摄你师父去,
  在那正南下离此有千里之遥。
  那厢有座山,唤做陷空山。
  山中有个洞,叫做无底洞。
  是那山里妖精,到此变化摄去也。”
  行者听言,暗自惊心,喝退了山神、土地,
  收了法身
  现出本相与八戒、沙僧道:
  “师父去得远了。
  ”八戒道:
  “远便腾云赶去!”
  好呆子,
  一纵狂风先起随后是沙僧驾云。
  那白马原是龙子出身,驮了行李,也踏了风雾。
  大圣即起筋斗,一直南来。
  不多时,早见一座大山,阻住云脚。
  三人采住马,都按定云头。
  见那山:
  顶摩碧汉,峰接青霄。
  周围杂树万万千,来往飞禽喳喳噪。
  虎豹成阵走,獐鹿打丛行。
  向阳处,琪花瑶草馨香;背阴方,腊雪顽冰不化。
  崎岖峻岭,削壁悬崖。
  直立高峰,湾环深涧。
  松郁郁,石磷磷,行人见了悚其心。
  打柴樵子全无影,采药仙童不见踪。
  眼前虎豹能兴雾,遍地狐狸乱弄风。
  八戒道:
  “哥啊,这山如此峻,必有妖邪。”
  行者道:
  “不消说了。
  ‘山高原有怪,
  岭峻岂无精!’”叫:
  “沙僧,
  我和你且在此着八戒先下山凹里打听打听看那条路好走,端的可有洞府再看是那里开门,俱细细打探,我们好一齐去寻师父救他。
  ”八戒道:
  “老猪晦气!先拿我顶缸!”行者道:
  “你夜来说都在你身上,
  如何打仰?”八戒道:
  “不要嚷等我去。”
  呆子放下钯,抖抖衣裳,空着手,跳下高山,
  找寻路径。
  这一去,毕竟不知好歹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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