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八章
西游记 by 吴承恩
2018-5-27 06:02
第三十八回 婴儿问母知邪正 金木参玄见假真
逢君只说受生因,便作如来会上人。
一念静观尘世佛,十方同看降威神。
欲知今日真明主,须问当年嫡母身。
别有世间曾未见,一行一步一花新。
却说那乌鸡国王太子,自别大圣,不多时,
回至城中。
果然不奔朝门,不敢报传宣诏,径至后宰门首,见几个太监在那里把守。
见太子来,不敢阻滞,让他进去了。
好太子,夹一夹马,撞入里面,忽至锦香亭下。
只见那正宫娘娘坐在锦香亭上,两边有数十个嫔妃掌扇,那娘娘倚雕栏儿流泪哩。
你道他流泪怎的?原来他四更时也做了一梦,
记得一半含糊了一半,沉沉思想。
这太子下马,跪于亭下。
叫:
“母亲!”那娘娘强整欢容,叫声“孩儿,
喜呀喜呀!这二三年在前殿与你父王开讲,不得相见,我甚思量;今日如何得暇来看我一面?诚万千之喜诚万千之喜!孩儿你怎么声音悲惨?你父王年纪高迈,有一日龙归碧海凤返丹霄,你就传了帝位,还有甚么不悦?”太子叩头道:
“母亲,
我问你:
即位登龙是那个?称孤道寡果何人?”娘娘闻言道:
“这孩儿发风了!做皇帝的是你父王
你问怎的?”太子叩头道:
“万望母亲赦子无罪
敢问;不赦不敢问。
”娘娘道:
“子母家有何罪?赦你,赦你,
快快说来。”
太子道:
“母亲,我问你三年前夫妻宫里之事与后三年恩爱同否,如何?”
娘娘见说魂飘魄散,急下亭抱起,
紧搂在怀
眼中滴泪道:
“孩儿!我与你久不相见,
怎么今日来宫问此?”太子发怒道:
“母亲有话早说;不说时
且误了大事。”
娘娘才喝退左右,
泪眼低声道:
“这桩事,
孩儿不问我到九泉之下,也不得明白。
既问时,
听我说:
三载之前温又暖,三年之后冷如冰。
枕边切切将言问,他说老迈身衰事不兴!”
太子闻言,
撒手脱身攀鞍上马。
那娘娘一把扯住道:
“孩儿,你有甚事,
话不终就走?”太子跪在面前道:
“母亲
不敢说。
今日早朝,蒙钦差架鹰逐犬,出城打猎,偶遇东土驾下来的个取经圣僧,有大徒弟乃孙行者极善降妖。
原来我父王死在御花园八角琉璃井内,这全真假变父王,侵了龙位。
今夜三更,父王托梦,请他到城捉怪。
孩儿不敢尽信,特来问母。
母亲才说出这等言语,必然是个妖精。”
那娘娘道:
“儿啊,外人之言,
你怎么就信为实?”太子道:
“儿还不敢认实,
父王遗下表记与他了。”
娘娘问是何物,太子袖中取出那金厢白玉,
递与娘娘。
那娘娘认得是当时国王之宝,止不住泪如泉涌。
叫声“主公!你怎么死去三年,不来见我,却先见圣僧,后来见我?”太子道:
“母亲
这话是怎的说?”娘娘道:
“儿啊,
我四更时分也做了一梦,梦见你父王水淋淋的,站在我跟前亲说他死了,鬼魂儿拜请了唐僧,降假皇帝救他前身。
记便记得是这等言语,只是一半儿不得分明。
正在这里狐疑,怎知今日你又来说这话,又将宝贝拿出。
我且收下,你且去请那圣僧急急为之。
果然扫荡妖氛,辨明邪正,庶报你父王养育之恩也。”
太子急忙上马,出后宰门,躲离城池。
真个是噙泪叩头辞国母,含悲顿首复唐僧。
不多时,出了城门,径至宝林寺山门前下马。
众军士接着太子,又见红轮将坠。
太子传令,不许军士乱动。
他又独自个入了山门,整束衣冠,拜请行者。
只见那猴王从正殿摇摇摆摆走来。
那太子双膝跪下道:
“师父,我来了。”
行者上前搀住道:
“请起,你到城中,
可曾问谁么?”太子道:
“问母亲来。”
将前言尽说了一遍。
行者微微笑道:
“若是那般冷啊,想是个甚么冰冷的东西变的。
不打紧,不打紧,等我老孙与你扫荡。
却只是今日晚了,不好行事。
你先回去,待明早我来。”
太子跪地叩拜道:
“师父,我只在此伺候,
到明日同师父一路去罢。”
行者道:
“不好,不好,若是与你一同入城,
那怪物生疑不说是我撞着你,却说是你请老孙,却不惹他反怪你也?”太子道:
“我如今进城
他也怪我。
”行者道:
“怪你怎么?”太子道:
“我自早朝蒙差,
带领若干人马鹰犬出城今一日更无一件野物,
怎么见驾?若问我个不才之罪监陷里,你明日进城,却将何倚?况那班部中更没个相知人也。
”行者道:
“这甚打紧?你肯早说时,却不寻下些等你。”
好大圣!你看他就在太子面前,显个手段,
将身一纵跳在云端里。
捻着诀,念一声“蓝净法界”的真言,
拘得那山神、土地在半空中施礼道:
“大圣,
呼唤小神
有何使令?”行者道:
“老孙保护唐僧至此,
欲拿邪魔奈何那太子打猎无物,不敢回朝;问汝等讨个人情,快将獐鹿兔走兽飞禽,各寻些来,打发他回去。”
山神、土地闻言,敢不承命;又问各要几何。
大圣道:
“不拘多少,取些来便罢。”
那各神即着本处阴兵,刮一阵聚兽阴风,捉了些野鸡山雉,角鹿肥獐狐獾兔,虎豹狼虫,共有百千余只,献与行者。
行者道:
“老孙不要。
你可把他都捻就了筋,单摆在那四十里路上两旁,教那些人不纵鹰犬拿回城去,算了汝等之功。”
众神依言,散了阴风,摆在左右。
行者才按云头,
对太子道:
“殿下请回,
路上已有物了你自收去。”
太子见他在半空中弄此神通,如何不信,只得叩头拜别。
出山门传了令,教军士们回城。
只见那路旁果有无限的野物,军士们不放鹰犬,一个个俱着手擒捉喝采,俱道是千岁殿下的洪福,怎知是老孙的神功?你听凯歌声唱一拥回城。
这行者保护了三藏。
那本寺中的和尚,见他们与太子这样绸缪,怎不恭敬。
却又安排斋供,管待了唐僧,依然还歇在禅堂里。
将近有一更时分,行者心中有事,急睡不着。
他一毂辘爬起来,到唐僧床前,
叫:
“师父。”
此时长老还未睡哩。
他晓得行者会失惊打怪的,推睡不应。
行者摸着他的光头,
乱摇道:
“师父怎睡着了?”唐僧怒道:
“这个顽皮!这早晚还不睡,
吆喝甚么?”行者道:
“师父有一桩事儿,
和你计较计较。
”长老道:
“甚么事?”行者道:
“我日间与那太子夸口,
说我的手段比山还高比海还深,拿那妖精如探囊取物一般,伸了手去就拿将转来。
却也睡不着,想起来,有些难哩。
”唐僧道:
“你说难,便就不拿了罢。”
行者道:
“拿是还要拿,只是理上不顺。”
唐僧道:
“这猴头乱说!妖精夺了人君位,
怎么叫做理上不顺!”行者道:
“你老人家只知念经拜佛
打坐参禅
那曾见那萧何的律法?常言道:
‘拿贼拿赃。
’那怪物做了三年皇帝,又不曾走了马脚,漏了风声。
他与三宫妃后同眠,又和两班文武共乐,我老孙就有本事拿住他,也不好定个罪名。”
唐僧道:
“怎么不好定罪?”行者道:
“他就是个没嘴的葫芦,
也与你滚上几滚。
他敢道:
‘我是乌鸡国王。
有甚逆天之事,
你来拿我?’将甚执照与他折辩?”唐僧道:
“凭你怎生裁处?”
行者笑道:
“老孙的计已成了。
只是干碍着你老人家,有些儿护短。”
唐僧道:
“我怎么护短?”行者道:
“八戒生得夯,
你有些儿偏向他。
”唐僧道:
“我怎么向他?”行者道:
“你若不向他啊,
且如今把胆放大些与沙僧只在这里。
待老孙与八戒趁此时先入那乌鸡国城中,寻着御花园,打开琉璃井把那皇帝尸首捞将上来,包在我们包袱里。
明日进城,且不管甚么倒换文牒,见了那怪,
掣棍子就打。
他但有言语,就将骨榇与他看,
说:
‘你杀的是这个人!’却教太子上来哭父,
皇后出来认夫文武多官见主,我老孙与兄弟们动手;这才是有对头的官事好打。”
唐僧闻言,
暗喜道:
“只怕八戒不肯去。”
行者笑道:
“如何?我说你护短。
你怎么就知他不肯去?你只像我叫你时不答应,半个时辰便了!我这去但凭三寸不烂之舌,莫说是猪八戒,就是‘猪九戒’也有本事教他跟着我走。
”唐僧道:
“也罢,随你去叫他。”
行者离了师父,径到八戒床边。
叫:
“八戒,八戒!”那呆子是走路辛苦的人,
丢倒头只情打呼,那里叫得醒。
行者揪着耳朵,抓着鬃,把他一拉,拉起来,
叫声“八戒”。
那呆子还打挣。
行者又叫一声,
呆子道:
“睡了罢,莫顽,
明日要走路哩!”行者道:
“不是顽有一桩买卖,
我和你做去。
”八戒道:
“甚么买卖?”行者道:
“你可曾听得那太子说么?”八戒道:
“我不曾见面,
不曾听见说甚么。”
行者道:
“那太子告诵我说,那妖精有件宝贝,
万夫不当之勇。
我们明日进朝,不免与他争敌;倘那怪执了宝贝,降倒我们却不反成不美,我想着打人不过,不如先下手。
我和你去偷他的来,
却不是好?”八戒道:
“哥哥,
你哄我去做贼哩。
这个买卖,我也去得,果是晓得实实的帮寸。
我也与你讲个明白:
偷了宝贝,降了妖精,
我却不奈烦甚么小家罕气的分宝贝我就要了。”
行者道:
“你要作甚?”八戒道:
“我不如你们乖巧能言,
人面前化得出斋来;老猪身子又夯言语又粗,
不能念经若到那无济无生处,
可好换斋吃么?”行者道:
“老孙只要图名,
那里图甚宝贝就与你罢便了。”
那呆子听见说都与他,他就满心欢喜,一毂辘爬将起来,套上衣服就和行者走路。
这正是清酒红人面,黄金动道心。
两个密密的开了门,躲离三藏,纵祥光,径奔那城。
不多时到了,按落云头,只听得楼头方二鼓矣。
行者道:
“兄弟,二更时分了。”
八戒道:
“正好,正好,人都在头觉里正浓睡也。”
二人不奔正阳门,径到后宰门首,只听得梆铃声响。
行者道:
“兄弟,前后门皆紧急,
如何得入?”八戒道:
“那见做贼的从门里走么?瞒墙跳过便罢。”
行者依言,将身一纵,跳上里罗城墙。
八戒也跳上去。
二人潜入里面,找着门路,径寻那御花园。
正行时,只见有一座三檐白簇的门楼,上有三个亮灼灼的大字,映着那星月光辉乃是“御花园”。
行者近前看了,有几重封皮,公然将锁门锈住了。
即命八戒动手,那呆子掣铁钯,尽力一筑,把门筑得粉碎。
行者先举步入,忍不住跳将起来,大呼小叫。
唬得八戒上前扯住道:
“哥呀,害杀我也!那见做贼的乱嚷,
似这般吆喝!惊醒了人把我们拿住,送入官司,就不该死罪也要解回原籍充军。
”行者道:
“兄弟啊,
你却不知我发急为何?你看这:
彩画雕栏狼狈,
宝妆亭阁歪。
莎汀蓼岸尽尘埋,芍药荼俱败。
茉莉玫瑰香暗,牡丹百合空开。
芙蓉木槿草垓垓,异卉奇葩壅坏。
巧石山峰俱倒,池塘水涸鱼衰。
青松紫竹似干柴,满路茸茸蒿艾。
丹桂碧桃枝损,海榴棠棣根歪。
桥头曲径有苍苔,
冷落花园境界!”
八戒道:
“且叹他做甚?快干我们的买卖去来!”行者虽然感慨,却留心想起唐僧的梦来说芭蕉树下方是井。
正行处,果见一株芭蕉,生得茂盛,比众花木不同。
真是:
一种灵苗秀,天生体性空。
枝枝抽片纸,叶叶卷芳丛。
翠缕千条细,丹心一点红。
凄凉愁夜雨,憔悴怯秋风。
长养元丁力,栽培造化工。
缄书成妙用,挥洒有奇功。
凤翎宁得似,鸾尾迥相同。
薄露滴,轻烟淡淡笼。
青阴遮户牖,碧影上帘栊。
不许栖鸿雁,何堪系玉骢。
霜天形槁悴,月夜色朦胧。
仅可消炎暑,犹宜避日烘。
愧无桃李色,冷落粉墙东。
行者道:
“八戒,动手么!宝贝在芭蕉树下埋着哩。”
那呆子双手举钯,筑倒了芭蕉,然后用嘴一拱,拱了有三四尺深见一块石板盖住。
呆子欢喜道:
“哥呀,造化了,果有宝贝!是一片石板盖着哩!不知是坛儿盛着,是柜儿装着哩。”
行者道:
“你掀起来看看。”
那呆子果又一嘴,拱开看处,又见有霞光灼灼,白气明明。
八戒笑道:
“造化!造化!宝贝放光哩!”又近前细看时,呀!原来是星月之光映得那井中水亮。
八戒道:
“哥呀,你但干事,便要留根。”
行者道:
“我怎留根?”八戒道:
“这是一眼井。
你在寺里,早说是井中有宝贝,我却带将两条捆包袱的绳来,怎么作个法儿把老猪放下去;如今空手,这里面东西,怎么得下去上来耶?”行者道:
“你下去么?”八戒道:
“正是要下去
只是没绳索。
”行者笑道:
“你脱了衣服,我与你个手段。”
八戒道:
“有甚么好衣服?解了这直裰子就是了。”
好大圣,把金箍棒拿出来,两头一扯,
叫“长!”足有七八丈长。
教:
“八戒,你抱着一头儿,把你放下井去。”
八戒道:
“哥呀,放便放下去,若到水边,
就住了罢。
”行者道:
“我晓得。”
那呆子抱着铁棒,被行者轻轻提将起来,将他放下去。
不多时,放至水边。
八戒道:
“到水了!”行者听见他说,却将棒往下一按。
那呆子扑通的一个没头蹲,丢了铁棒,便就负水,口里哺哺的嚷道:
“这天杀的!我说到水莫放
他却就把我一按!”行者掣上棒来。
笑道:
“兄弟,
可有宝贝么?”八戒道:
“见甚么宝贝,
只是一井水!”行者道:
“宝贝沉在水底下哩。
你下去摸一摸来。”
呆子真个深知水性,却就打个猛子,淬将下去。
呀!那井底深得紧,他却着实又一淬,忽睁眼见有一座牌楼,上有“水晶宫”三个字。
八戒大惊道:
“罢了,罢了,错走了路了,
下海来也!海内有个水晶宫井里如何有之?”原来八戒不知此是井龙王的水晶宫。
八戒正叙话处,早有一个巡水的夜叉,开了门,看见他的模样急抽身进去报道:
“大王,
祸事了!井上落一个长嘴大耳的和尚来了!赤淋淋的衣服全无还不死,逼法说话哩。”
那井龙王忽闻此言,
心中大惊道:
“这是天蓬元帅来也。
昨夜夜游神奉上敕旨,来取乌鸡国王魂灵去拜见唐僧,请齐天大圣降妖。
这怕是齐天大圣、天蓬元帅来了。
却不可怠慢他,快接他去也。”
那龙王整衣冠,领众水族,
出门来厉声高叫道:
“天蓬元帅,
请里面坐。”
八戒却才欢喜道:
“原来是个故知。”
那呆子不管好歹,径入水晶宫里。
其实不知上下,赤淋淋的,就坐在上面。
龙王道:
“元帅,近闻你得了性命,皈依释教,
保唐僧西天取经
如何得到此处?”八戒道:
“正为此说。
我师兄孙悟空多多拜上,着我来问你取甚么宝贝哩。
”龙王道:
“可怜,我这里怎么得个宝贝!比不得那江、河、淮、济的龙王,飞腾变化便有宝贝。
我久困于此,日月且不能长见,
宝贝果何自而来也?”八戒道:
“不要推辞,
有便拿出来罢。
”龙王道:
“有便有一件宝贝,只是拿不出来;就元帅亲自来看看,何如?”八戒道:
“妙妙,妙!须是看看来也。”
那龙王前走,这呆子随后。
转过了水晶宫殿,只见廊庑下,横着一个六尺长躯。
龙王用手指定道:
“元帅,那厢就是宝贝了。”
八戒上前看了,呀!原来是个死皇帝,戴着冲天冠,穿着赭黄袍踏着无忧履,系着蓝田带,直挺挺睡在那厢。
八戒笑道:
“难,难,难!算不得宝贝。
想老猪在山为怪时,时常将此物当饭;且莫说见的多少,吃也吃够无数那里叫做甚么宝贝。”
龙王道:
“元帅原来不知。
他本是乌鸡国王的尸首;自到井中,我与他定颜珠定住,不曾得坏。
你若肯驮他出去,见了齐天大圣,假有起死回生之意啊,莫说宝贝凭你要甚么东西都有。
”八戒道:
“既这等说,我与你驮出去,
只说把多少烧埋钱与我?”龙王道:
“其实无钱。”
八戒道:
“你好白使人?果然没钱,
不驮!”龙王道:
“不驮,
请行。”
八戒就走。
龙王差两个有力量的夜叉,把尸抬将出去,送到水晶宫门外,丢在那厢摘了辟水珠,就有水响。
八戒急回头看,不见水晶宫门,一把摸着那皇帝的尸首,慌得他脚软筋麻撺出水面,扳着井墙,叫道:
“师兄!伸下棒来救我一救!”行者道:
“可有宝贝么?”八戒道:
“那里有!只是水底下有一个井龙王,
教我驮死人;我不曾驮他就把我送出门来,就不见那水晶宫了,只摸着那个尸首。
唬得我手软筋麻,挣搓不动了!哥呀,
好歹救我救儿!”行者道:
“那个就是宝贝,
如何不驮上来?”八戒道:
“知他死了多少时了
我驮他怎的?”行者道:
“你不驮我回去耶。”
八戒道:
“你回那里去?”行者道:
“我回寺中,
同师父睡觉去。
”八戒道:
“我就不去了?”行者道:
“你爬得上来,
便带你去爬不上来,便罢。”
八戒慌了:
“怎生爬得动!你想,城墙也难上,
这井肚子大口儿小,壁陡的圈墙,又是几年不曾打水的井,团团都长的是苔痕好不滑也,教我怎爬?哥哥,不要失了兄弟们和气等我驮上来罢。
”行者道:
“正是。
快快驮上来,我同你回去睡觉。”
那呆子又一个猛子,淬将下去,摸着尸首,
拽过来背在身上,撺出水面。
扶井墙道:
“哥哥,驮上来了。”
那行者睁睛看处,真个的背在身上。
却才把金箍棒伸下井底,那呆子着了恼的人,
张开口咬着铁棒,被行者轻轻的提将出来。
八戒将尸放下,捞过衣服穿了。
行者看时,那皇帝容颜依旧,似生时未改分毫。
行者道:
“兄弟啊,这人死了三年,
怎么还容颜不坏?”八戒道:
“你不知之。
这井龙王对我说,他使了定颜珠定住了,尸首未曾坏得。
”行者道:
“造化,造化!一则是他的冤仇未报,
二来该我们成功。
兄弟快把他驮了去。”
八戒道:
“驮往那里去?”行者道:
“驮了去见师父。
”八戒口中作念道:
“怎的起,怎的起!好好睡觉的人,
被这猢狲花言巧语哄我教做甚么买卖,如今却干这等事,教我驮死人!驮着他腌臭水淋将下来,污了衣服,没人与我浆洗。
上面有几个补丁,天阴发潮,
如何穿么?”行者道:
“你只管驮了去,
到寺里我与你换衣服。”
八戒道:
“不羞!连你穿的也没有,
又替我换!”行者道:
“这般弄嘴,
便不驮罢!”八戒道:
“不驮!”——“便伸过孤拐来
打二十棒!”八戒慌了道:
“哥哥那棒子重,
若是打上二十我与这皇帝一般了。
”行者道:
“怕打时,趁早儿驮着走路!”八戒果然怕打。
没好气,把尸首拽将过来,背在身上,拽步出园就走。
好大圣,捻着诀,念声咒语,往巽地上吸一口气,吹将去就是一阵狂风,把八戒撮出皇宫内院,躲离了城池息了风头,二人落地,徐徐却走将来。
那呆子心中暗恼,算计要恨报行者,
道:
“这猴子捉弄我,
我到寺里也捉弄他捉弄撺唆师父,只说他医得活;医不活,教师父念紧箍儿咒把这猴子的脑浆勒出来,方趁我心!”走着路,再再寻思道:
“不好!不好!若教他医人
却是容易:
他去阎王家讨将魂灵儿来就医活了。
只说不许赴阴司,阳世间就能医活,这法儿才好。”
说不了,却到了山门前,径直进去,将尸首丢在那禅堂门前,道:
“师父起来看邪。”
那唐僧睡不着,正与沙僧讲行者哄了八戒去久不回之事。
忽听得他来叫了一声,
唐僧连忙起身道:
“徒弟,
看甚么?”八戒道:
“行者的外公教老猪驮将来了。
”行者道:
“你这馕糟的呆子!我那里有甚么外公。”
八戒道:
“哥,不是你外公,却教老猪驮他来怎么?也不知费了多少力了!”
那唐僧与沙僧开门看处,
那皇帝容颜未改似活的一般。
长老忽然惨凄道:
“陛下,你不知那世里冤家,
今生遇着他暗丧其身,抛妻别子,致令文武不知,多官不晓!可怜你妻子昏蒙谁曾见焚香献茶?”忽失声泪如雨下。
八戒笑道:
“师父,他死了可干你事?又不是你家父祖,
哭他怎的!”三藏道:
“徒弟啊出家人慈悲为本,
方便为门。
你怎的这等心硬?”八戒道:
“不是心硬;师兄和我说来,
他能医得活。
若是医不活,我也不驮他来了。”
那长老原来是一头水的,被那呆子摇动了,
也便就叫:
“悟空若果有手段医活这个皇帝,
正是‘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。
’我等也强似灵山拜佛。
”行者道:
“师父,你怎么信这呆子乱谈!人若死了,
或三七五七尽七七日,受满了阳间罪过,就转生去了。
如今已死三年,
如何救得!”三藏闻其言道:
“也罢了。”
八戒苦恨不息。
道:
“师父,你莫被他瞒了。
他有些夹脑风。
你只念念那话儿,管他还你一个活人。”
真个唐僧就念紧箍儿咒,勒得那猴子眼胀头疼。
毕竟不知怎生医救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