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游记

吴承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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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四章

西游记 by 吴承恩

2018-5-27 06:02

第四十四回 法身元运逢车力 心正妖邪度脊关
  诗曰:
  求经脱障向西游,
  无数名山不尽休。
  兔走乌飞催昼夜,鸟啼花落自春秋。
  微尘眼底三千界,锡杖头边四百州。
  宿水餐风登紫陌,未期何日是回头。
  话说唐三藏幸亏龙子降妖,黑水河神开路,
  师徒们过了黑水河找大路一直西来。
  真个是迎风冒雪,戴月披星。
  行够多时,又值早春天气。
  但见:
  三阳转运,
  万物生辉:
  三阳转运,
  满天明媚开图画;万物生辉遍地芳菲设绣茵。
  梅残数点雪,麦涨一川云。
  渐开冰解山泉溜,尽放萌芽没烧痕。
  正是那:
  太昊乘震,勾芒御辰;花香风气暖,
  云淡日光新。
  道旁杨柳舒青眼,膏雨滋生万象春。
  师徒们在路上,游观景色,缓马而行,忽听得一声喝,好便似千万人呐喊之声。
  唐三藏心中害怕,兜住马不能前进,
  急回头道:
  “悟空,
  是那里这等响振?”八戒道:
  “好一似地裂山崩。”
  沙僧道:
  “也就如雷声霹雳。”
  三藏道:
  “还是人喊马嘶。
  ”孙行者笑道:
  “你们都猜不着,且住,
  待老孙看是何如。”
  好行者,将身一纵,踏云光,起在空中,
  睁眼观看远见一座城池;又近觑,倒也祥光隐隐,不见甚么凶气纷纷。
  行者暗自沉吟道:
  “好去处!如何有响声振耳?……那城中又无旌旗闪灼,戈戟光明又不是炮声响振,何以若人马喧哗?”
  正议间,
  只见那城门外有一块沙滩空地,攒簇了许多和尚,在那里扯车儿哩。
  原来是一齐着力打号,齐喊“大力王菩萨”,
  所以惊动唐僧。
  行者渐渐按下云头来看处,呀!那车子装的都是砖瓦木植土坯之类;滩头上坡坂最高,又有一道夹脊小路两座大关;关下之路都是直立壁陡之崖,那车儿怎么拽得上去?虽是天色和暖那些人却也衣衫蓝缕。
  看此像十分窘迫,
  行者心疑道:
  “想是修盖寺院。
  他这里五谷丰登,寻不出杂工人来,所以这和尚亲自努力。”
  正自猜疑未定,只见那城门里,摇摇摆摆,
  走出两个少年道士来。
  你看他怎生打扮?但见他:
  头戴星冠,
  身披锦绣;头戴星冠光耀耀身披锦绣彩霞飘。
  足踏云头履,腰系熟丝绦。
  面如满月多聪俊,形似瑶天仙客娇。
  那些和尚见道士来,一个个心惊胆战,加倍着力,恨苦的拽那车子。
  行者就晓得了:
  “咦!想必这和尚们怕那道士;不然啊,
  怎么这等着力拽扯?我曾听得人言西方路上,
  有个敬道灭僧之处断乎此间是也。
  我待要回报师父,奈何事不明白,返惹他怪,
  敢道这等一个伶俐之人就不能探个实信。
  且等下去问得明白,好回师父话。”
  你道他来问谁?好大圣,按落云头,去郡城脚下,摇身一变变做个游方的云水全真,左臂上挂着一个水火篮儿,手敲着渔鼓口唱着道情词,近城门,迎着两个道士,当面躬身道:
  “道长贫道起手。
  ”那道士还礼道:
  “先生那里来的?”行者道:
  “我弟子云游于海角,
  浪荡在天涯。
  今朝来此处,欲募善人家。
  动问二位道长,这城中那条街上好道?那个巷里好贤?我贫道好去化些斋吃。
  ”那道士笑道:
  “你这先生,
  怎么说这等败兴的话?”行者道:
  “何为败兴?”道士道:
  “你要化些斋吃,
  却不是败兴?”行者道:
  “出家人以乞化为由
  却不化斋吃
  怎生有钱买?”道士笑道:
  “你是远方来的,
  不知我这城中之事。
  我这城中,且休说文武官员好道,富民长者爱贤,大男小女见我等拜请奉斋这般都不须挂齿,头一等就是万岁君王好道爱贤。”
  行者道:
  “我贫道一则年幼,二则是远方乍来,
  实是不知。
  烦二位道长将这里地名、君王好道爱贤之事,
  细说一遍足见同道之情。”
  道士说:
  “此城名唤车迟国。
  宝殿上君王与我们有亲。”
  行者闻言,
  呵呵笑道:
  “想是道士做了皇帝?”他道:
  “不是。
  只因这二十年前,民遭亢旱,天无点雨,地绝谷苗,不论君臣黎庶大小人家,家家沐浴焚香,户户拜天求雨。
  正都在倒悬捱命之处,忽然天降下三个仙长来,俯救生灵。
  ”行者问道:
  “是那三个仙长?”道士说:
  “便是我家师父。”
  行者道:
  “尊师甚号?”道士云:
  “我大师父,
  号做虎力大仙;二师父鹿力大仙;三师父,羊力大仙。”
  行者问曰:
  “三位尊师,
  有多少法力?”道士云:
  “我那师父,
  呼风唤雨只在翻掌之间;指水为油,点石成金,却如转身之易;所以有这般法力能夺天地之造化,换星斗之玄微君臣相敬,与我们结为亲也。
  ”
  行者道:
  “这皇帝十分造化。
  常言道:
  ‘术动公卿。
  ’老师父有这般手段,结了亲,其实不亏他。
  噫,不知我贫道可有星星缘法,
  得见那老师父一面哩?”道士笑曰:
  “你要见我师父,
  有何难处!我两个是他靠胸贴肉的徒弟我师父却又好道爱贤,只听见说个‘道’字就也接出大门。
  若是我两个引进你,乃吹灰之力。”
  行者深深的唱个大喏道:
  “多承举荐,
  就此进去罢。”
  道士说:
  “且少待片时,你在这里坐下,
  等我两个把公事干了来和你进去。
  ”行者道:
  “出家人无拘无束,自由自在,
  有甚公干?”道士用手指定那沙滩上僧人:
  “他做的是我家生活
  恐他躲懒我们去点他一卯就来。”
  行者笑道:
  “道长差了;僧道之辈都是出家人,
  为何他替我们做活
  伏我们点卯?”
  道士云:
  “你不知道。
  因当年求雨之时,僧人在一边拜佛,道士在一边告斗,都请朝廷的粮偿;谁知那和尚不中用空念空经,不能济事。
  后来我师父一到,唤雨呼风,拔济了万民涂炭。
  却才恼了朝廷,说那和尚无用,拆了他的山门,毁了他的佛像追了他的度牒,不放他回乡,御赐与我们家做活,就当小厮一般。
  我家里烧火的,也是他;扫地的,也是他;顶门的,也是他。
  因为后边还有住房,未曾完备,着这和尚来拽砖瓦,拖木植起盖房宇。
  只恐他贪顽躲懒,不肯拽车,所以着我两个去查点查点。”
  行者闻言,
  扯住道士滴泪道:
  “我说我无缘,
  真个无缘
  不得见老师父尊面!”道士云:
  “如何不得见面?”行者道:
  “我贫道在方上云游,
  一则是为性命二则也为寻亲。”
  道士问:
  “你有甚么亲?”行者道:
  “我有一个叔父,
  自幼出家削发为僧。
  向日年程饥馑,也来外面求乞。
  这几年不见回家,我念祖上之恩,特来顺便寻访。
  想必是羁迟在此等地方,不能脱身,未可知也。
  我怎的寻着他,见一面,才可与你进城。
  ”道士云:
  “这般却是容易。
  我两个且坐下,即烦你去沙滩上替我一查。
  只点头目有五百名数目便罢。
  看内中那个是你令叔。
  果若有呀,我们看道中情分,放他去了,却与你进城好么?”
  行者顶谢不尽,
  长揖一声别了道士,敲着渔鼓,径往沙滩之上。
  过了双关,转下夹脊,
  那和尚一齐跪下磕头道:
  “爷爷,
  我等不曾躲懒五百名半个不少,都在此扯车哩。”
  行者看见,
  暗笑道:
  “这些和尚,被道士打怕了,
  见我这假道士就这般悚惧。
  若是个真道士,好道也活不成了。”
  行者又摇手道:
  “不要跪,休怕。
  我不是监工的,我来此是寻亲的。”
  众僧们听说认亲,就把他圈子阵围将上来,
  一个个出头露面咳嗽打响,巴不得要认出去。
  道:
  “不知那个是他亲哩。”
  行者认了一会,呵呵笑将起来。
  众僧道:
  “老爷不认亲,
  如何发笑?”行者道:
  “你们知我笑甚么?笑你这些和尚全不长俊!父母生下你来,皆因命犯华盖妨爷克娘,或是不招姊妹,才把你舍断了出家;你怎的不遵三宝,不敬佛法不去看经拜忏,却怎么与道士佣工,作奴婢使唤?”众僧道:
  “老爷你来羞我们哩!你老人家想是个外边来的,不知我这里利害。
  ”行者道:
  “果是外方来的,其实不知你这里有甚利害。”
  众僧滴泪道:
  “我们这一国君王,
  偏心无道只喜得是老爷等辈,恼的是我们佛子。”
  行者道:
  “为何来?”众僧道:
  “只因呼风唤雨,
  三个仙长来此处灭了我等;哄信君王,把我们寺拆了,度牒追了不放归乡,亦不许补役当差,赐与那仙长家使用,苦楚难当!但有个游方道者至此即请拜王领赏;若是和尚来,不分远近就拿来与仙长家佣工。
  ”行者道:
  “想必那道士还有甚么巧法术,
  诱了君王?——若只是呼风唤雨也都是傍门小法术耳,安能动得君心?”众僧道:
  “他会抟砂炼汞
  打坐存神点水为油,点石成金。
  如今兴盖三清观宇,对天地昼夜看经忏悔,祈君王万年不老,所以就把君心惑动了。”
  行者道:
  “原来这般。
  你们都走了便罢。”
  众僧道:
  “老爷,走不脱!那仙长奏准君王,
  把我们画了影身图四下里长川张挂。
  他这车迟国地界也宽,各府州县乡村店集之方,都有一张和尚图上面是御笔亲题。
  若有官职的,拿得一个和尚,高升三级;无官职的,拿得一个和尚就赏白银五十两,所以走不脱。
  且莫说是和尚,就是剪鬃、秃子、毛稀的,都也难逃。
  四下里快手又多,缉事的又广,凭你怎么也是难脱。
  我们没奈何,只得在此苦捱。”
  行者道:
  “既然如此,你们死了便罢。”
  众僧道:
  “老爷,有死的。
  到处捉来与本处和尚,也共有二千余众。
  到此熬不得苦楚,受不得煎,忍不得寒冷,
  服不得水土死了有六七百,自尽了有七八百;只有我这五百个不得死。
  ”
  行者道:
  “怎么不得死?”众僧道:
  “悬梁绳断,
  刀刎不疼;投河的飘起不沉服药的身安不损。”
  行者道:
  “你却造化,
  天赐汝等长寿哩!”众僧道:
  “老爷呀,
  你少了一个字儿是‘长受罪’哩!我等日食三餐,乃是糙米熬得稀粥。
  到晚就在沙滩上冒露安身。
  才合眼,就有神人拥护。”
  行者道:
  “想是累苦了,
  见鬼么?”众僧道:
  “不是鬼,
  乃是六丁六甲、护教伽蓝。
  但至夜,就来保护。
  但有要死的,就保着,不教他死。”
  行者道:
  “这些神却也没理;只该教你们早死早生天,
  却来保护怎的?”众僧道:
  “他在梦寐中劝解我们
  教‘不要寻死且苦捱着,等那东土大唐圣僧,
  往西天取经的罗汉。
  他手下有个徒弟,乃齐天大圣,神通广大,专秉忠良之心,与人间报不平之事济困扶危,恤孤念寡。
  只等他来显神通,灭了道士,还敬你们沙门禅教哩。
  ’”
  行者闻得此言,
  心中暗笑道:
  “莫说老孙无手段,
  预先神圣早传名。”
  他急抽身,敲着渔鼓,别了众僧,径来城门口,见了道士。
  那道士迎着道:
  “先生,
  那一位是令亲?”行者道:
  “五百个都与我有亲。”
  两个道士笑道:
  “你怎么就有许多亲?”行者道:
  “一百个是我左邻,
  一百个是我右舍一百个是我父党,一百个是我母党,一百个是我交契。
  你若肯把这五百人都放了,我便与你进去;不放,我不去了。”
  道士云:
  “你想有些风病,一时间就胡说了。
  那些和尚,乃国王御赐,若放一二名,还要在师父处递了病状,然后补个死状才了得哩。
  怎么说都放了!此理不通,不通!且不要说我家没人使唤,就是朝廷也要怪。
  他那里长要差官查勘,或时御驾也亲来点札,
  怎么敢放?”行者道:
  “不放么?”道士说:
  “不放!”行者连问三声
  就怒将起来把耳朵里铁棒取出,迎风捻了一捻,就碗来粗细;幌了一幌照道士脸上一刮,可怜就打得头破血流身倒地,皮开颈折脑浆倾!
  那滩上僧人远远望见他打杀了两个道士,
  丢了车儿
  跑将上来道:
  “不好了,
  不好了!打杀皇亲了!”行者道:
  “那个是皇帝?”众僧把他簸箕阵围了。
  道:
  “他师父,上殿不参王,下殿不辞主,
  朝廷常称做‘国师兄长先生’。
  你怎么到这里闯祸?他徒弟出来监工,与你无干,你怎么把他来打死?那仙长不说是你来打杀只说是来此监工,我们害了他性命。
  我等怎了?且与你进城去,会了人命出来。
  ”行者笑道:
  “列位休嚷。
  我不是云水全真,我是来救你们的。”
  众僧道:
  “你倒打杀人,害了我们,添了担儿,
  如何是救我们的?”
  行者道:
  “我是大唐圣僧徒弟孙悟空行者
  特特来此救你们性命。”
  众僧道:
  “不是,不是,那老爷我们认得他。
  ”行者道:
  “又不曾会他,
  如何认得?”众僧道:
  “我们梦中尝见一个老者,
  自言太白金星常教诲我等,说那孙行者的模样,莫教错认了。”
  行者道:
  “他和你怎么说来?”众僧道:
  “他说:
  ‘那大圣:
  磕额金睛幌亮,
  圆头毛脸无腮。
  咨牙尖嘴性情乖,貌比雷公古怪。
  惯使金箍铁棒,曾将天阙攻开。
  如今皈正保僧来,专救人间灾害。
  ’”行者闻言,又嗔又喜。
  喜道替老孙传名!嗔道那老贼惫懒,
  把我的元身都说与这伙凡人!忽失声道:
  “列位诚然认我不是孙行者。
  我是孙行者的门人,来此处学闯祸耍子的。
  那里不是孙行者来了?”用手向东一指,哄得众僧回头,他却现了本相。
  众僧们方才认得。
  一个个倒身下拜道:
  “爷爷!我等凡胎肉眼,
  不知是爷爷显化。
  望爷爷与我们雪恨消灾,
  早进城降邪从正也!”行者道:
  “你们且跟我来。”
  众僧紧随左右。
  那大圣径至沙滩上,使个神通,将车儿拽过两关,穿过夹脊提起来,得粉碎。
  把那些砖瓦木植,尽抛下坡坂。
  喝教众僧:
  “散!莫在我手脚边,等我明日见这皇帝,
  灭那道士!”众僧道:
  “爷爷呀我等不敢远走;但恐在官人拿住解来,却又吃打发赎返又生灾。
  ”行者道:
  “既如此,我与你个护身法儿。”
  好大圣,把毫毛拔了一把,嚼得粉碎,每一个和尚与他一截。
  都教他:
  “捻在无名指甲里,捻着拳头,
  只情走路。
  无人敢拿你便罢;若有人拿你,攒紧了拳头,
  叫一声‘齐天大圣’我就来护你。”
  众僧道:
  “爷爷,倘若去得远了,看不见你,
  叫你不应
  怎么是好?”行者道:
  “你只管放心,
  就是万里之遥可保全无事。”
  众僧有胆量大的,捻着拳头,悄悄的叫声“齐天大圣!”只见一个雷公站在面前,手执铁棒就是千军万马,也不能近身。
  此时有百十众齐叫,足有百十个大圣护持。
  众僧叩头道:
  “爷爷,
  果然灵显!”行者又吩付:
  “叫声‘寂’字,
  还你收了。”
  真个是叫声“寂!”依然还是毫毛在那指甲缝里。
  众和尚却才欢喜逃生,一齐而散。
  行者道:
  “不可十分远遁。
  听我城中消息。
  但有招僧榜出,就进城还我毫毛也。”
  五百个和尚,东的东,西的西,走的走,立的立,四散不题。
  却说那唐僧在路旁,等不得行者回话,教猪八戒引马投西,遇着些僧人奔走;将近城边见行者还与十数个未散的和尚在那里。
  三藏勒马道:
  “悟空,你怎么来打听个响声,
  许久不回?”行者引了十数个和尚对唐僧马前施礼,将上项事说了一遍。
  三藏大惊道:
  “这般啊,
  我们怎了?”那十数个和尚道:
  “老爷放心。
  孙大圣爷爷乃天神降的,神通广大,定保老爷无虞。
  我等是这城里敕建智渊寺内僧人。
  因这寺是先王太祖御造的,现有先王太祖神像在内,未曾拆毁。
  城中寺院,大小尽皆拆了。
  我等请老爷赶早进城,到我荒山安下。
  待明日早朝,孙大圣必有处置。”
  行者道:
  “汝等说得是;也罢,趁早进城去来。”
  那长老却才下马,行到城门之下。
  此时已太阳西坠。
  过吊桥,进了三层门里,街上人见智渊寺的和尚牵马挑包,尽皆回避。
  正行时,却到山门前。
  但见那门上高悬着一面金字大匾,乃“敕建智渊寺”。
  众僧推开门,穿过金刚殿,把正殿门开了。
  唐僧取袈裟披起,拜毕金身,方入。
  众僧叫:
  “看家的!”老和尚走出来,看见行者就拜,
  道:
  “爷爷!你来了?”行者道:
  “你认得我是那个爷爷
  就是这等呼拜?”那和尚道:
  “我认得你是齐天大圣孙爷爷。
  我们夜夜梦中见你。
  太白金星常常来托梦,说道,只等你来,我们才得性命。
  今日果见尊颜与梦中无异。
  爷爷呀,喜得早来!再迟一两日,
  我等已俱做鬼矣!”行者笑道:
  “请起,
  请起。
  明日就有分晓。”
  众僧安排了斋饭,他师徒们吃了。
  打扫干净方丈,安寝一宿。
  二更时候,孙大圣心中有事,偏睡不着。
  只听那里吹打,悄悄的爬起来,穿了衣服,跳在空中观看,原来是正南上灯烛荧煌。
  低下云头仔细再看,却是三清观道士禳星哩。
  但见那:
  灵区高殿,
  福地真堂:
  灵区高殿,
  巍巍壮似蓬壶景;福地真堂隐隐清如化乐宫。
  两边道士奏笙簧,正面高公擎玉简。
  宣理《消灾忏》,开讲《道德经》。
  扬尘几度尽传符,表白一番皆俯伏。
  咒水发檄,烛焰飘摇冲上界;查罡布斗,香烟馥郁透清霄。
  案头有供献新鲜,桌上有斋筵丰盛。
  殿门前挂一联黄绫织锦的对句,绣着二十二个大字,云:
  “雨顺风调愿祝天尊无量法;河清海晏,
  祈求万岁有余年。”
  行者见三个老道士,披了法衣,想是那虎力、鹿力、羊力大仙。
  下面有七八百个散众,司鼓司钟,侍香表白,
  尽都侍立两边。
  行者暗自喜道:
  “我欲下去与他混一混,
  奈何‘单丝不线孤掌难鸣。
  ’且回去照顾八戒、沙僧,一同来耍耍。”
  按落祥云,径至方丈中。
  原来八戒与沙僧通脚睡着。
  行者先叫悟净。
  沙和尚醒来道:
  “哥哥,
  你还不曾睡哩?”行者道:
  “你且起来,
  我和你受用些来。
  ”沙僧道:
  “半夜三更,口枯眼涩,
  有甚受用?”行者道:
  “这城里果有一座三清观。
  观里道士们修醮,
  三清殿上有许多供养:
  馒头足有斗大,
  烧果有五六十斤一个衬饭无数,果品新鲜。
  和你受用去来!”那猪八戒睡梦里听见说吃好东西,就醒了道:
  “哥哥,
  就不带挈我些儿?”行者道:
  “兄弟,
  你要吃东西不要大呼小叫,惊醒了师父。
  都跟我来。”
  他两个套上衣服,悄悄的走出门前,随行者踏了云头,跳将起去。
  那呆子看见灯光,就要下手。
  行者扯住道:
  “且休忙。
  待他散了,方可下去。”
  八戒道:
  “他才念到兴头上,
  却怎么肯散?”行者道:
  “等我弄个法儿,
  他就散了。”
  好大圣,捻着诀,念个咒语,往巽地上吸一口气,呼的吹去便是一阵狂风,径直卷进那三清殿上,把他些花瓶烛台四壁上悬挂的功德,一齐刮倒,遂而灯火无光。
  众道士心惊胆战。
  虎力大仙道:
  “徒弟们且散。
  这阵神风所过,吹灭了灯烛香花,各人归寝,
  明朝早起多念几卷经文补数。”
  众道士果各退回。
  这行者却引八戒、沙僧、按落云头,闯上三清殿。
  呆子不论生熟,拿过烧果来,张口就啃。
  行者掣铁棒,着手便打。
  八戒缩手躲过道:
  “还不曾尝着甚么滋味,
  就打!”行者道:
  “莫要小家子行。
  且叙礼坐下受用。”
  八戒道:
  “不羞!偷东西吃,还要叙礼!若是请将来,
  却要如何!”行者道:
  “这上面坐的是甚么菩萨?”八戒笑道:
  “三清也认不得
  却认做甚么菩萨!”行者道:
  “那三清?”八戒道:
  “中间的是元始天尊
  左边的是灵宝道君右边的是太上老君。
  ”行者道:
  “都要变得这般模样,才吃得安稳哩。”
  那呆子急了,闻得那香喷喷供养,要吃,爬上高台,把老君一嘴拱下去道:
  “老官儿你也坐得够了,
  让我老猪坐坐。”
  八戒变做太上老君;行者变做元始天尊;沙僧变作灵宝道君。
  把原像都推下去。
  及坐下时,八戒就抢大馒头吃。
  行者道:
  “莫忙哩!”八戒道:
  “哥哥,
  变得如此
  还不吃等甚?”
  行者道:
  “兄弟呀,
  吃东西事小泄漏天机事大。
  这圣像都推在地下,倘有起早的道士来撞钟扫地,或绊一个根头却不走漏消息?你把他藏过一边来。
  ”八戒道:
  “此处路生,摸门不着,
  却那里藏他?”行者道:
  “我才进来时,
  那右手下有一重小门儿那里面秽气畜人,想必是个五谷轮回之所。
  你把他送在那里去罢。”
  这呆子有些夯力量,跳下来,把三个圣像,
  拿在肩膊上扛将出来;到那厢,用脚登开门看时,原来是个大东厕。
  笑道:
  “这个弼马温着然会弄嘴弄舌!把个毛坑也与他起个道号,叫做甚么‘五谷轮回之所’!”那呆子扛在肩上且不丢了去口里哝哝的祷道:
  “三清三清,
  我说你听:
  远方到此惯灭妖精。
  欲享供养,无处安宁。
  借你坐位,略略少停。
  你等坐久,也且暂下毛坑。
  你平日家受用无穷,做个清净道士;今日里不免享些秽物,也做个受臭气的天尊!”祝罢烹的望里一,了半衣襟臭水走上殿来。
  行者道:
  “可藏得好么?”八戒道:
  “藏便藏得好;只是起些水来,
  污了衣服有些腌臭气,你休恶心。”
  行者笑道:
  “也罢,你且来受用;但不知可得个干净身子出门哩。”
  那呆子还变做老君。
  三人坐下,尽情受用。
  先吃了大馒头,后吃簇盘、衬饭、点心、拖炉、饼锭、油、蒸酥,那里管甚么冷热任情吃起。
  原来孙行者不大吃烟火食,只吃几个果子,陪他两个。
  那一顿如流星赶月,风卷残云,吃得罄尽。
  已此没得吃了,还不走路,且在那里闲讲,消食耍子。
  噫!有这般事!原来那东廊下有一个小道士,
  才睡下
  忽然起来道:
  “我的手铃儿忘记在殿上,
  若失落了明日师父见责。”
  与那同睡者道:
  “你睡着,等我寻去。”
  急忙中不穿底衣,止扯一领直裰,径到正殿中寻铃。
  摸来摸去,铃儿摸着了。
  正欲回头,只听得有呼吸之声,道士害怕。
  急拽步往外走时,不知怎的,着一个荔枝核子,扑的滑了一跌。
  当的一声,把个铃儿跌得粉碎。
  猪八戒忍不住呵呵大笑出来,把个小道士唬走了三魂,惊回了七魄一步一跌,撞到后方丈外,打着门叫:
  “师公,
  不好了祸事了!”三个老道士还未曾睡,
  即开门问:
  “有甚祸事?”他战战兢兢道:
  “弟子忘失了手铃儿,
  因去殿上寻铃只听得有人呵呵大笑,险些儿唬杀我也!”老道士闻言,即叫:
  “掌灯来!看是甚么邪物?”一声传令
  惊动那两廊的道士大大小小,都爬起来点灯着火,往正殿上观看。
  不知端的何如,且听下回分解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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