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四章
西游记 by 吴承恩
2018-5-27 06:02
第四十四回 法身元运逢车力 心正妖邪度脊关
诗曰:
求经脱障向西游,
无数名山不尽休。
兔走乌飞催昼夜,鸟啼花落自春秋。
微尘眼底三千界,锡杖头边四百州。
宿水餐风登紫陌,未期何日是回头。
话说唐三藏幸亏龙子降妖,黑水河神开路,
师徒们过了黑水河找大路一直西来。
真个是迎风冒雪,戴月披星。
行够多时,又值早春天气。
但见:
三阳转运,
万物生辉:
三阳转运,
满天明媚开图画;万物生辉遍地芳菲设绣茵。
梅残数点雪,麦涨一川云。
渐开冰解山泉溜,尽放萌芽没烧痕。
正是那:
太昊乘震,勾芒御辰;花香风气暖,
云淡日光新。
道旁杨柳舒青眼,膏雨滋生万象春。
师徒们在路上,游观景色,缓马而行,忽听得一声喝,好便似千万人呐喊之声。
唐三藏心中害怕,兜住马不能前进,
急回头道:
“悟空,
是那里这等响振?”八戒道:
“好一似地裂山崩。”
沙僧道:
“也就如雷声霹雳。”
三藏道:
“还是人喊马嘶。
”孙行者笑道:
“你们都猜不着,且住,
待老孙看是何如。”
好行者,将身一纵,踏云光,起在空中,
睁眼观看远见一座城池;又近觑,倒也祥光隐隐,不见甚么凶气纷纷。
行者暗自沉吟道:
“好去处!如何有响声振耳?……那城中又无旌旗闪灼,戈戟光明又不是炮声响振,何以若人马喧哗?”
正议间,
只见那城门外有一块沙滩空地,攒簇了许多和尚,在那里扯车儿哩。
原来是一齐着力打号,齐喊“大力王菩萨”,
所以惊动唐僧。
行者渐渐按下云头来看处,呀!那车子装的都是砖瓦木植土坯之类;滩头上坡坂最高,又有一道夹脊小路两座大关;关下之路都是直立壁陡之崖,那车儿怎么拽得上去?虽是天色和暖那些人却也衣衫蓝缕。
看此像十分窘迫,
行者心疑道:
“想是修盖寺院。
他这里五谷丰登,寻不出杂工人来,所以这和尚亲自努力。”
正自猜疑未定,只见那城门里,摇摇摆摆,
走出两个少年道士来。
你看他怎生打扮?但见他:
头戴星冠,
身披锦绣;头戴星冠光耀耀身披锦绣彩霞飘。
足踏云头履,腰系熟丝绦。
面如满月多聪俊,形似瑶天仙客娇。
那些和尚见道士来,一个个心惊胆战,加倍着力,恨苦的拽那车子。
行者就晓得了:
“咦!想必这和尚们怕那道士;不然啊,
怎么这等着力拽扯?我曾听得人言西方路上,
有个敬道灭僧之处断乎此间是也。
我待要回报师父,奈何事不明白,返惹他怪,
敢道这等一个伶俐之人就不能探个实信。
且等下去问得明白,好回师父话。”
你道他来问谁?好大圣,按落云头,去郡城脚下,摇身一变变做个游方的云水全真,左臂上挂着一个水火篮儿,手敲着渔鼓口唱着道情词,近城门,迎着两个道士,当面躬身道:
“道长贫道起手。
”那道士还礼道:
“先生那里来的?”行者道:
“我弟子云游于海角,
浪荡在天涯。
今朝来此处,欲募善人家。
动问二位道长,这城中那条街上好道?那个巷里好贤?我贫道好去化些斋吃。
”那道士笑道:
“你这先生,
怎么说这等败兴的话?”行者道:
“何为败兴?”道士道:
“你要化些斋吃,
却不是败兴?”行者道:
“出家人以乞化为由
却不化斋吃
怎生有钱买?”道士笑道:
“你是远方来的,
不知我这城中之事。
我这城中,且休说文武官员好道,富民长者爱贤,大男小女见我等拜请奉斋这般都不须挂齿,头一等就是万岁君王好道爱贤。”
行者道:
“我贫道一则年幼,二则是远方乍来,
实是不知。
烦二位道长将这里地名、君王好道爱贤之事,
细说一遍足见同道之情。”
道士说:
“此城名唤车迟国。
宝殿上君王与我们有亲。”
行者闻言,
呵呵笑道:
“想是道士做了皇帝?”他道:
“不是。
只因这二十年前,民遭亢旱,天无点雨,地绝谷苗,不论君臣黎庶大小人家,家家沐浴焚香,户户拜天求雨。
正都在倒悬捱命之处,忽然天降下三个仙长来,俯救生灵。
”行者问道:
“是那三个仙长?”道士说:
“便是我家师父。”
行者道:
“尊师甚号?”道士云:
“我大师父,
号做虎力大仙;二师父鹿力大仙;三师父,羊力大仙。”
行者问曰:
“三位尊师,
有多少法力?”道士云:
“我那师父,
呼风唤雨只在翻掌之间;指水为油,点石成金,却如转身之易;所以有这般法力能夺天地之造化,换星斗之玄微君臣相敬,与我们结为亲也。
”
行者道:
“这皇帝十分造化。
常言道:
‘术动公卿。
’老师父有这般手段,结了亲,其实不亏他。
噫,不知我贫道可有星星缘法,
得见那老师父一面哩?”道士笑曰:
“你要见我师父,
有何难处!我两个是他靠胸贴肉的徒弟我师父却又好道爱贤,只听见说个‘道’字就也接出大门。
若是我两个引进你,乃吹灰之力。”
行者深深的唱个大喏道:
“多承举荐,
就此进去罢。”
道士说:
“且少待片时,你在这里坐下,
等我两个把公事干了来和你进去。
”行者道:
“出家人无拘无束,自由自在,
有甚公干?”道士用手指定那沙滩上僧人:
“他做的是我家生活
恐他躲懒我们去点他一卯就来。”
行者笑道:
“道长差了;僧道之辈都是出家人,
为何他替我们做活
伏我们点卯?”
道士云:
“你不知道。
因当年求雨之时,僧人在一边拜佛,道士在一边告斗,都请朝廷的粮偿;谁知那和尚不中用空念空经,不能济事。
后来我师父一到,唤雨呼风,拔济了万民涂炭。
却才恼了朝廷,说那和尚无用,拆了他的山门,毁了他的佛像追了他的度牒,不放他回乡,御赐与我们家做活,就当小厮一般。
我家里烧火的,也是他;扫地的,也是他;顶门的,也是他。
因为后边还有住房,未曾完备,着这和尚来拽砖瓦,拖木植起盖房宇。
只恐他贪顽躲懒,不肯拽车,所以着我两个去查点查点。”
行者闻言,
扯住道士滴泪道:
“我说我无缘,
真个无缘
不得见老师父尊面!”道士云:
“如何不得见面?”行者道:
“我贫道在方上云游,
一则是为性命二则也为寻亲。”
道士问:
“你有甚么亲?”行者道:
“我有一个叔父,
自幼出家削发为僧。
向日年程饥馑,也来外面求乞。
这几年不见回家,我念祖上之恩,特来顺便寻访。
想必是羁迟在此等地方,不能脱身,未可知也。
我怎的寻着他,见一面,才可与你进城。
”道士云:
“这般却是容易。
我两个且坐下,即烦你去沙滩上替我一查。
只点头目有五百名数目便罢。
看内中那个是你令叔。
果若有呀,我们看道中情分,放他去了,却与你进城好么?”
行者顶谢不尽,
长揖一声别了道士,敲着渔鼓,径往沙滩之上。
过了双关,转下夹脊,
那和尚一齐跪下磕头道:
“爷爷,
我等不曾躲懒五百名半个不少,都在此扯车哩。”
行者看见,
暗笑道:
“这些和尚,被道士打怕了,
见我这假道士就这般悚惧。
若是个真道士,好道也活不成了。”
行者又摇手道:
“不要跪,休怕。
我不是监工的,我来此是寻亲的。”
众僧们听说认亲,就把他圈子阵围将上来,
一个个出头露面咳嗽打响,巴不得要认出去。
道:
“不知那个是他亲哩。”
行者认了一会,呵呵笑将起来。
众僧道:
“老爷不认亲,
如何发笑?”行者道:
“你们知我笑甚么?笑你这些和尚全不长俊!父母生下你来,皆因命犯华盖妨爷克娘,或是不招姊妹,才把你舍断了出家;你怎的不遵三宝,不敬佛法不去看经拜忏,却怎么与道士佣工,作奴婢使唤?”众僧道:
“老爷你来羞我们哩!你老人家想是个外边来的,不知我这里利害。
”行者道:
“果是外方来的,其实不知你这里有甚利害。”
众僧滴泪道:
“我们这一国君王,
偏心无道只喜得是老爷等辈,恼的是我们佛子。”
行者道:
“为何来?”众僧道:
“只因呼风唤雨,
三个仙长来此处灭了我等;哄信君王,把我们寺拆了,度牒追了不放归乡,亦不许补役当差,赐与那仙长家使用,苦楚难当!但有个游方道者至此即请拜王领赏;若是和尚来,不分远近就拿来与仙长家佣工。
”行者道:
“想必那道士还有甚么巧法术,
诱了君王?——若只是呼风唤雨也都是傍门小法术耳,安能动得君心?”众僧道:
“他会抟砂炼汞
打坐存神点水为油,点石成金。
如今兴盖三清观宇,对天地昼夜看经忏悔,祈君王万年不老,所以就把君心惑动了。”
行者道:
“原来这般。
你们都走了便罢。”
众僧道:
“老爷,走不脱!那仙长奏准君王,
把我们画了影身图四下里长川张挂。
他这车迟国地界也宽,各府州县乡村店集之方,都有一张和尚图上面是御笔亲题。
若有官职的,拿得一个和尚,高升三级;无官职的,拿得一个和尚就赏白银五十两,所以走不脱。
且莫说是和尚,就是剪鬃、秃子、毛稀的,都也难逃。
四下里快手又多,缉事的又广,凭你怎么也是难脱。
我们没奈何,只得在此苦捱。”
行者道:
“既然如此,你们死了便罢。”
众僧道:
“老爷,有死的。
到处捉来与本处和尚,也共有二千余众。
到此熬不得苦楚,受不得煎,忍不得寒冷,
服不得水土死了有六七百,自尽了有七八百;只有我这五百个不得死。
”
行者道:
“怎么不得死?”众僧道:
“悬梁绳断,
刀刎不疼;投河的飘起不沉服药的身安不损。”
行者道:
“你却造化,
天赐汝等长寿哩!”众僧道:
“老爷呀,
你少了一个字儿是‘长受罪’哩!我等日食三餐,乃是糙米熬得稀粥。
到晚就在沙滩上冒露安身。
才合眼,就有神人拥护。”
行者道:
“想是累苦了,
见鬼么?”众僧道:
“不是鬼,
乃是六丁六甲、护教伽蓝。
但至夜,就来保护。
但有要死的,就保着,不教他死。”
行者道:
“这些神却也没理;只该教你们早死早生天,
却来保护怎的?”众僧道:
“他在梦寐中劝解我们
教‘不要寻死且苦捱着,等那东土大唐圣僧,
往西天取经的罗汉。
他手下有个徒弟,乃齐天大圣,神通广大,专秉忠良之心,与人间报不平之事济困扶危,恤孤念寡。
只等他来显神通,灭了道士,还敬你们沙门禅教哩。
’”
行者闻得此言,
心中暗笑道:
“莫说老孙无手段,
预先神圣早传名。”
他急抽身,敲着渔鼓,别了众僧,径来城门口,见了道士。
那道士迎着道:
“先生,
那一位是令亲?”行者道:
“五百个都与我有亲。”
两个道士笑道:
“你怎么就有许多亲?”行者道:
“一百个是我左邻,
一百个是我右舍一百个是我父党,一百个是我母党,一百个是我交契。
你若肯把这五百人都放了,我便与你进去;不放,我不去了。”
道士云:
“你想有些风病,一时间就胡说了。
那些和尚,乃国王御赐,若放一二名,还要在师父处递了病状,然后补个死状才了得哩。
怎么说都放了!此理不通,不通!且不要说我家没人使唤,就是朝廷也要怪。
他那里长要差官查勘,或时御驾也亲来点札,
怎么敢放?”行者道:
“不放么?”道士说:
“不放!”行者连问三声
就怒将起来把耳朵里铁棒取出,迎风捻了一捻,就碗来粗细;幌了一幌照道士脸上一刮,可怜就打得头破血流身倒地,皮开颈折脑浆倾!
那滩上僧人远远望见他打杀了两个道士,
丢了车儿
跑将上来道:
“不好了,
不好了!打杀皇亲了!”行者道:
“那个是皇帝?”众僧把他簸箕阵围了。
道:
“他师父,上殿不参王,下殿不辞主,
朝廷常称做‘国师兄长先生’。
你怎么到这里闯祸?他徒弟出来监工,与你无干,你怎么把他来打死?那仙长不说是你来打杀只说是来此监工,我们害了他性命。
我等怎了?且与你进城去,会了人命出来。
”行者笑道:
“列位休嚷。
我不是云水全真,我是来救你们的。”
众僧道:
“你倒打杀人,害了我们,添了担儿,
如何是救我们的?”
行者道:
“我是大唐圣僧徒弟孙悟空行者
特特来此救你们性命。”
众僧道:
“不是,不是,那老爷我们认得他。
”行者道:
“又不曾会他,
如何认得?”众僧道:
“我们梦中尝见一个老者,
自言太白金星常教诲我等,说那孙行者的模样,莫教错认了。”
行者道:
“他和你怎么说来?”众僧道:
“他说:
‘那大圣:
磕额金睛幌亮,
圆头毛脸无腮。
咨牙尖嘴性情乖,貌比雷公古怪。
惯使金箍铁棒,曾将天阙攻开。
如今皈正保僧来,专救人间灾害。
’”行者闻言,又嗔又喜。
喜道替老孙传名!嗔道那老贼惫懒,
把我的元身都说与这伙凡人!忽失声道:
“列位诚然认我不是孙行者。
我是孙行者的门人,来此处学闯祸耍子的。
那里不是孙行者来了?”用手向东一指,哄得众僧回头,他却现了本相。
众僧们方才认得。
一个个倒身下拜道:
“爷爷!我等凡胎肉眼,
不知是爷爷显化。
望爷爷与我们雪恨消灾,
早进城降邪从正也!”行者道:
“你们且跟我来。”
众僧紧随左右。
那大圣径至沙滩上,使个神通,将车儿拽过两关,穿过夹脊提起来,得粉碎。
把那些砖瓦木植,尽抛下坡坂。
喝教众僧:
“散!莫在我手脚边,等我明日见这皇帝,
灭那道士!”众僧道:
“爷爷呀我等不敢远走;但恐在官人拿住解来,却又吃打发赎返又生灾。
”行者道:
“既如此,我与你个护身法儿。”
好大圣,把毫毛拔了一把,嚼得粉碎,每一个和尚与他一截。
都教他:
“捻在无名指甲里,捻着拳头,
只情走路。
无人敢拿你便罢;若有人拿你,攒紧了拳头,
叫一声‘齐天大圣’我就来护你。”
众僧道:
“爷爷,倘若去得远了,看不见你,
叫你不应
怎么是好?”行者道:
“你只管放心,
就是万里之遥可保全无事。”
众僧有胆量大的,捻着拳头,悄悄的叫声“齐天大圣!”只见一个雷公站在面前,手执铁棒就是千军万马,也不能近身。
此时有百十众齐叫,足有百十个大圣护持。
众僧叩头道:
“爷爷,
果然灵显!”行者又吩付:
“叫声‘寂’字,
还你收了。”
真个是叫声“寂!”依然还是毫毛在那指甲缝里。
众和尚却才欢喜逃生,一齐而散。
行者道:
“不可十分远遁。
听我城中消息。
但有招僧榜出,就进城还我毫毛也。”
五百个和尚,东的东,西的西,走的走,立的立,四散不题。
却说那唐僧在路旁,等不得行者回话,教猪八戒引马投西,遇着些僧人奔走;将近城边见行者还与十数个未散的和尚在那里。
三藏勒马道:
“悟空,你怎么来打听个响声,
许久不回?”行者引了十数个和尚对唐僧马前施礼,将上项事说了一遍。
三藏大惊道:
“这般啊,
我们怎了?”那十数个和尚道:
“老爷放心。
孙大圣爷爷乃天神降的,神通广大,定保老爷无虞。
我等是这城里敕建智渊寺内僧人。
因这寺是先王太祖御造的,现有先王太祖神像在内,未曾拆毁。
城中寺院,大小尽皆拆了。
我等请老爷赶早进城,到我荒山安下。
待明日早朝,孙大圣必有处置。”
行者道:
“汝等说得是;也罢,趁早进城去来。”
那长老却才下马,行到城门之下。
此时已太阳西坠。
过吊桥,进了三层门里,街上人见智渊寺的和尚牵马挑包,尽皆回避。
正行时,却到山门前。
但见那门上高悬着一面金字大匾,乃“敕建智渊寺”。
众僧推开门,穿过金刚殿,把正殿门开了。
唐僧取袈裟披起,拜毕金身,方入。
众僧叫:
“看家的!”老和尚走出来,看见行者就拜,
道:
“爷爷!你来了?”行者道:
“你认得我是那个爷爷
就是这等呼拜?”那和尚道:
“我认得你是齐天大圣孙爷爷。
我们夜夜梦中见你。
太白金星常常来托梦,说道,只等你来,我们才得性命。
今日果见尊颜与梦中无异。
爷爷呀,喜得早来!再迟一两日,
我等已俱做鬼矣!”行者笑道:
“请起,
请起。
明日就有分晓。”
众僧安排了斋饭,他师徒们吃了。
打扫干净方丈,安寝一宿。
二更时候,孙大圣心中有事,偏睡不着。
只听那里吹打,悄悄的爬起来,穿了衣服,跳在空中观看,原来是正南上灯烛荧煌。
低下云头仔细再看,却是三清观道士禳星哩。
但见那:
灵区高殿,
福地真堂:
灵区高殿,
巍巍壮似蓬壶景;福地真堂隐隐清如化乐宫。
两边道士奏笙簧,正面高公擎玉简。
宣理《消灾忏》,开讲《道德经》。
扬尘几度尽传符,表白一番皆俯伏。
咒水发檄,烛焰飘摇冲上界;查罡布斗,香烟馥郁透清霄。
案头有供献新鲜,桌上有斋筵丰盛。
殿门前挂一联黄绫织锦的对句,绣着二十二个大字,云:
“雨顺风调愿祝天尊无量法;河清海晏,
祈求万岁有余年。”
行者见三个老道士,披了法衣,想是那虎力、鹿力、羊力大仙。
下面有七八百个散众,司鼓司钟,侍香表白,
尽都侍立两边。
行者暗自喜道:
“我欲下去与他混一混,
奈何‘单丝不线孤掌难鸣。
’且回去照顾八戒、沙僧,一同来耍耍。”
按落祥云,径至方丈中。
原来八戒与沙僧通脚睡着。
行者先叫悟净。
沙和尚醒来道:
“哥哥,
你还不曾睡哩?”行者道:
“你且起来,
我和你受用些来。
”沙僧道:
“半夜三更,口枯眼涩,
有甚受用?”行者道:
“这城里果有一座三清观。
观里道士们修醮,
三清殿上有许多供养:
馒头足有斗大,
烧果有五六十斤一个衬饭无数,果品新鲜。
和你受用去来!”那猪八戒睡梦里听见说吃好东西,就醒了道:
“哥哥,
就不带挈我些儿?”行者道:
“兄弟,
你要吃东西不要大呼小叫,惊醒了师父。
都跟我来。”
他两个套上衣服,悄悄的走出门前,随行者踏了云头,跳将起去。
那呆子看见灯光,就要下手。
行者扯住道:
“且休忙。
待他散了,方可下去。”
八戒道:
“他才念到兴头上,
却怎么肯散?”行者道:
“等我弄个法儿,
他就散了。”
好大圣,捻着诀,念个咒语,往巽地上吸一口气,呼的吹去便是一阵狂风,径直卷进那三清殿上,把他些花瓶烛台四壁上悬挂的功德,一齐刮倒,遂而灯火无光。
众道士心惊胆战。
虎力大仙道:
“徒弟们且散。
这阵神风所过,吹灭了灯烛香花,各人归寝,
明朝早起多念几卷经文补数。”
众道士果各退回。
这行者却引八戒、沙僧、按落云头,闯上三清殿。
呆子不论生熟,拿过烧果来,张口就啃。
行者掣铁棒,着手便打。
八戒缩手躲过道:
“还不曾尝着甚么滋味,
就打!”行者道:
“莫要小家子行。
且叙礼坐下受用。”
八戒道:
“不羞!偷东西吃,还要叙礼!若是请将来,
却要如何!”行者道:
“这上面坐的是甚么菩萨?”八戒笑道:
“三清也认不得
却认做甚么菩萨!”行者道:
“那三清?”八戒道:
“中间的是元始天尊
左边的是灵宝道君右边的是太上老君。
”行者道:
“都要变得这般模样,才吃得安稳哩。”
那呆子急了,闻得那香喷喷供养,要吃,爬上高台,把老君一嘴拱下去道:
“老官儿你也坐得够了,
让我老猪坐坐。”
八戒变做太上老君;行者变做元始天尊;沙僧变作灵宝道君。
把原像都推下去。
及坐下时,八戒就抢大馒头吃。
行者道:
“莫忙哩!”八戒道:
“哥哥,
变得如此
还不吃等甚?”
行者道:
“兄弟呀,
吃东西事小泄漏天机事大。
这圣像都推在地下,倘有起早的道士来撞钟扫地,或绊一个根头却不走漏消息?你把他藏过一边来。
”八戒道:
“此处路生,摸门不着,
却那里藏他?”行者道:
“我才进来时,
那右手下有一重小门儿那里面秽气畜人,想必是个五谷轮回之所。
你把他送在那里去罢。”
这呆子有些夯力量,跳下来,把三个圣像,
拿在肩膊上扛将出来;到那厢,用脚登开门看时,原来是个大东厕。
笑道:
“这个弼马温着然会弄嘴弄舌!把个毛坑也与他起个道号,叫做甚么‘五谷轮回之所’!”那呆子扛在肩上且不丢了去口里哝哝的祷道:
“三清三清,
我说你听:
远方到此惯灭妖精。
欲享供养,无处安宁。
借你坐位,略略少停。
你等坐久,也且暂下毛坑。
你平日家受用无穷,做个清净道士;今日里不免享些秽物,也做个受臭气的天尊!”祝罢烹的望里一,了半衣襟臭水走上殿来。
行者道:
“可藏得好么?”八戒道:
“藏便藏得好;只是起些水来,
污了衣服有些腌臭气,你休恶心。”
行者笑道:
“也罢,你且来受用;但不知可得个干净身子出门哩。”
那呆子还变做老君。
三人坐下,尽情受用。
先吃了大馒头,后吃簇盘、衬饭、点心、拖炉、饼锭、油、蒸酥,那里管甚么冷热任情吃起。
原来孙行者不大吃烟火食,只吃几个果子,陪他两个。
那一顿如流星赶月,风卷残云,吃得罄尽。
已此没得吃了,还不走路,且在那里闲讲,消食耍子。
噫!有这般事!原来那东廊下有一个小道士,
才睡下
忽然起来道:
“我的手铃儿忘记在殿上,
若失落了明日师父见责。”
与那同睡者道:
“你睡着,等我寻去。”
急忙中不穿底衣,止扯一领直裰,径到正殿中寻铃。
摸来摸去,铃儿摸着了。
正欲回头,只听得有呼吸之声,道士害怕。
急拽步往外走时,不知怎的,着一个荔枝核子,扑的滑了一跌。
当的一声,把个铃儿跌得粉碎。
猪八戒忍不住呵呵大笑出来,把个小道士唬走了三魂,惊回了七魄一步一跌,撞到后方丈外,打着门叫:
“师公,
不好了祸事了!”三个老道士还未曾睡,
即开门问:
“有甚祸事?”他战战兢兢道:
“弟子忘失了手铃儿,
因去殿上寻铃只听得有人呵呵大笑,险些儿唬杀我也!”老道士闻言,即叫:
“掌灯来!看是甚么邪物?”一声传令
惊动那两廊的道士大大小小,都爬起来点灯着火,往正殿上观看。
不知端的何如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