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游记

吴承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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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一章

西游记 by 吴承恩

2018-5-27 06:02

第七十一回 行者假名降怪 观音现象伏妖王
  色即空兮自古,空言是色如然。
  人能悟彻色空禅,何用丹砂炮炼。
  德行全修休懈,工夫苦用熬煎。
  有时行满始朝天,永驻仙颜不变。
  话说那赛太岁,紧关了前后门户,搜寻行者。
  直嚷到黄昏时分,不见踪迹。
  坐在那剥皮亭上,点聚群妖,发号施令,都教各门上提铃喝号,击鼓敲梆;一个个弓上弦刀出鞘,支更坐夜。
  原来孙大圣变做个痴苍蝇,钉在门旁。
  见前面防备甚紧,他即抖开翅,飞入后宫门首看处,见金圣娘娘伏在御案上清清滴泪,隐隐声悲。
  行者飞进门去,轻轻的落在他那乌云散髻之上,听他哭的甚么。
  少顷间,
  那娘娘忽失声道:
  “主公啊!我和你:
  前生烧了断头香,
  今世遭逢泼怪王。
  拆凤三年何日会?分鸳两处致悲伤。
  差来长老才通信,惊散佳姻一命亡。
  只为金铃难解识,相思又比旧时狂。”
  行者闻言,即移身到他耳根后,
  悄悄的叫道:
  “圣宫娘娘,
  你休恐惧。
  我还是你国差来的神僧孙长老,未曾伤命。
  只因自家性急,近妆台偷了金铃,你与妖王吃酒之时,我却脱身私出了前亭忍不住打开看看。
  不期扯动那塞口的绵花,那铃响一声,迸出烟火黄沙。
  我就慌了手脚,把金铃丢了,现出原身,使铁棒,苦战不出。
  恐遭毒手,故变作一个苍蝇儿,钉在门枢上,
  躲到如今。
  那妖王愈加严紧,不肯开门。
  你可去再以夫妻之礼,哄他进来安寝,我好脱身行事,别作区处救你也。”
  娘娘一闻此言,战兢兢,发似神揪;虚怯怯,
  心如杵筑。
  泪汪汪的道:
  “你如今是人是鬼?”行者道:
  “我也不是人,
  我也不是鬼如今变作个苍蝇儿在此。
  你休怕,快去请那妖王也。”
  娘娘不信,
  泪滴滴悄语低声道:
  “你莫魇寐我。”
  行者道:
  “我岂敢魇寐你?你若不信,
  展开手等我跳下来你看。”
  那娘娘真个把左手张开,行者轻轻飞下,落在他玉掌之间,好便似:
  菡萏蕊头钉黑豆牡丹花上歇游蜂;绣球心里葡萄落,百合枝边黑点浓。
  金圣宫高擎玉掌,
  叫声:
  “神僧。
  ”行者嘤嘤的应道:
  “我是神僧变的。”
  那娘娘方才信了,
  悄悄的道:
  “我去请那妖王来时,
  你却怎生行事?”行者道:
  “古人云:
  ‘断送一生惟有酒。
  ’又云:
  ‘破除万事无过酒。
  ’酒之为用多端。
  你只以饮酒为上。
  你将那贴身的侍婢,唤一个进来,指与我看,
  我就变作他的模样在旁边伏侍,却好下手。”
  那娘娘真个依言,
  即叫:
  “春娇何在?”那屏风后转出一个玉面狐狸来,跪下道:
  “娘娘唤春娇有何使令?”娘娘道:
  “你去叫他们来点纱灯
  焚脑麝扶我上前庭,请大王安寝也。”
  那春娇即转前面,叫了七八个怪鹿妖狐,打着两对灯龙,一对提炉摆列左右。
  娘娘欠身叉手,那大圣早已飞去。
  好行者,展开翅,径飞到那玉面狐狸头上,拔下一根毫毛,吹口仙气叫“变!”变作一个瞌睡虫,轻轻的放在他脸上。
  原来瞌睡虫到了人脸上,往鼻孔里爬;爬进孔中,即瞌睡了。
  那春娇果然渐觉困倦,立不住脚,摇桩打盹,
  即忙寻着原睡处丢倒头,只情呼呼的睡起。
  行者跳下来,摇身一变,变做那春娇一般模样,转屏风与众排立不题。
  却说那金圣宫娘娘往前正走,有小妖看见,
  即报赛太岁道:
  “大王娘娘来了。”
  那妖王急出剥皮亭外迎迓。
  娘娘道:
  “大王啊,烟火既息,贼已无踪,
  深夜之际特请大王安置。
  ”那妖满心欢喜道:
  “娘娘珍重。
  却才那贼乃是孙悟空。
  他败了我先锋,打杀我小校,变化进来,哄了我们。
  我们这般搜检,他却渺无踪迹,故此心上不安。
  ”娘娘道:
  “那厮想是走脱了。
  大王放心勿虑,且自安寝去也。”
  妖精见娘娘侍立敬请,不敢坚辞,只得吩咐群妖,各要小心火烛谨防盗贼,遂与娘娘径往后宫。
  行者假变春娇,从两班侍婢引入。
  娘娘叫:
  “安排酒来与大王解劳。
  ”妖王笑道:
  “正是,正是。
  快将酒来,我与娘娘压惊。”
  “假春娇”即同众怪铺排了果品,整顿些腥肉,调开桌椅。
  那娘娘擎杯,这妖王也以一杯奉上,二人穿换了酒杯。
  “假春娇”在旁,
  执着酒壶道:
  “大王与娘娘今夜才递交杯盏,
  请各饮干穿个双喜杯儿。”
  真个又各斟上,又饮干了。
  “假春娇”又道:
  “大王娘娘喜会,众侍婢会唱的供唱,
  善舞的起舞来耶。”
  说未毕,只听得一派歌声,齐调音律,唱的唱,舞的舞。
  他两个又饮了许多,娘娘叫住了歌舞。
  众侍婢分班,出屏风外摆列;惟有“假春娇”执壶,上下奉酒。
  娘娘与那妖王专说得是夫妻之话。
  你看那娘娘一片云情雨意,哄得那妖王骨软筋麻。
  只是没福,不得沾身。
  可怜!真是“猫咬尿胞空欢喜”!
  叙了一会,
  笑了一会
  娘娘问道:
  “大王,
  宝贝不曾伤损么?”妖王道:
  “这宝贝乃先天抟铸之物,
  如何得损!只是被那贼扯开塞口之绵烧了豹皮包袱也。”
  娘娘说:
  “怎生收拾?”妖王道:
  “不用收拾,
  我带在腰间哩。”
  “假春娇”闻得此言,即拔下毫毛一把,
  嚼得粉碎轻轻挨近妖王,将那毫毛放在他身上,吹了三口仙气暗暗的叫“变!”那些毫毛即变做三样恶物,乃虱子、虼蚤、臭虫攻入妖王身内,挨着皮肤乱咬。
  那妖王燥痒难禁,伸手入怀揣摸揉痒,用指头捏出几个虱子来,拿近灯前观看。
  娘娘见了,
  含忖道:
  “大王,想是衬衣禳了,
  久不曾浆洗故生此物耳。
  ”妖王惭愧道:
  “我从来不生此物,可可的今宵出丑。”
  娘娘笑道:
  “大王何为出丑?常言道:
  ‘皇帝身上也有三个御虱’哩。
  且脱下衣服来,等我替你捉捉。”
  妖王真个解带脱衣。
  “假春娇”在旁,着意看着那妖王身上,
  衣服层层皆有虼蚤跳件件皆排大臭虫;子母虱,密密浓浓就如蝼蚁出窝中。
  不觉的揭到第三层见肉之处,那金铃上纷纷垓垓的,也不胜其数。
  “假春娇”道:
  “大王,拿铃子来,等我也与你捉捉虱子。”
  那妖王一则羞,二则慌,却也不认得真假,
  将三个铃儿递与“假春娇”。
  “假春娇”接在手中,卖弄多时,见那妖王低着头抖这衣服,他即将金铃藏了拔下一根毫毛,变作三个铃儿,一般无二拿向灯前翻检;却又把身子扭扭捏捏的,抖了一抖将那虱子、臭虫、虼蚤,收了归在身上,把假金铃儿递与那怪。
  那怪接在手中,一发朦胧无措,那里认得甚么真假,双手托着那铃儿递与娘娘道:
  “今番你却收好了。
  却要仔细仔细,不要像前一番。”
  那娘娘接过来,轻轻的揭开衣箱,把那假铃收了,用黄金锁锁了。
  却又与妖王叙饮了几杯酒,
  教侍婢:
  “净拂牙床,
  展开锦被我与大王同寝。”
  那妖王诺诺连声道:
  “没福,没福,不敢奉陪。
  我还带个宫女往西宫里睡去。
  娘娘请自安置。”
  遂此各归寝处不题。
  却说“假春娇”得了手,将他宝贝带在腰间,
  现了本象把身子抖一抖,收去那个瞌睡虫儿,
  径往前走只听得梆铃齐响,紧打三更,好行者,捏着诀念动真言,使个隐身法,直至门边。
  又见那门上拴锁甚密,却就取出金箍棒,望门一指,使出那解锁之法那门就轻轻开了。
  急拽步出门站下,
  厉声高叫道:
  “赛太岁,
  还我金圣娘娘来!”连叫两三遍惊动大小群妖,急急看处前门开了,即忙掌灯寻锁,把门儿依然锁上,着几个跑入里边去报道:
  “大王!有人在大门外呼唤大王尊号
  要金圣娘娘哩!”那里边侍婢即出宫门,
  悄悄的传言道:
  “莫吆喝,
  大王才睡着了。”
  行者又在门前高叫,那小妖又不敢去惊动。
  如此者三四遍,俱不敢去通报。
  那大圣在外嚷嚷闹闹的,直弄到天晓。
  忍不住,手轮着铁棒,上前打门。
  慌得那大小群妖,顶门的顶门,报信的报信。
  那妖王一觉方醒,只闻得乱撺撺的喧哗,起身穿了衣服,即出罗帐之外问道:
  “嚷甚么?”众侍婢才跪下道:
  “爷爷,
  不知是甚人在洞外叫骂了半夜如今却又打门。”
  妖王走出宫门,只见那几个传报的小妖,
  慌张张的磕头道:
  “外面有人叫骂要金圣宫娘娘哩!若说半个‘不’字,他就说出无数的歪话甚不中听。
  见天晓大王不出,逼得打门也。
  ”那妖道:
  “且休开门。
  你去问他是那里来的,姓甚名谁。
  快来回报。”
  小妖急出去,
  隔门问道:
  “打门的是谁?”行者道:
  “我是朱紫国拜请来的外公,
  来取圣宫娘娘回国哩!”那小妖听得即以此言回报。
  那妖随往后宫,查问来历。
  原来那娘娘才起来,还未梳洗。
  早见侍婢来报:
  “爷爷来了。”
  那娘娘急整衣,散挽黑云,出宫迎迓。
  才坐下,还未及问,
  又听得小妖来报:
  “那来的外公已将门打破矣。”
  那妖笑道:
  “娘娘,
  你朝中有多少将帅?”娘娘道:
  “在朝有四十八卫人马,
  良将千员;各边上元帅总兵不计其数。
  ”妖王道:
  “可有个姓外的么?”娘娘道:
  “我在宫,
  只知内里辅助君王早晚教诲妃嫔,外事无边,
  我怎记得名姓!”妖王道:
  “这来者称为‘外公’
  我想着《百家姓》上更无个姓外的。
  娘娘赋性聪明,出身高贵,居皇宫之中,必多览书籍。
  记得那本书上有此姓也?”娘娘道:
  “止《千字文》上有句‘外受傅训’,
  想必就是此矣。”
  妖王喜道:
  “定是,定是。”
  即起身辞了娘娘,到剥皮亭上,结束整齐,
  点出妖兵开了门,直至外面,手持一柄宣花钺斧,厉声高叫道:
  “那个是朱紫国来的‘外公’?”行者把金箍棒攥在右手将左手指定道:
  “贤甥叫我怎的?”那妖王见了,
  心中大怒道:
  “你这厮:
  相貌若猴子嘴脸似猢狲。
  七分真是鬼,
  大胆敢欺人!”行者笑道:
  “你这个诳上欺君的泼怪,
  原来没眼!想我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时九天神将见了我,无一个‘老’字不敢称呼;你叫我声‘外公’,那里亏了你!”妖王喝道:
  “快早说出姓甚名谁
  有些甚么武艺
  敢到我这里猖獗!”行者道:
  “你若不问姓名犹可,
  若要我说出姓名只怕你立身无地!你上来,站稳着,听我道:
  生身父母是天地日月精华结圣胎。
  仙石怀抱无岁数,灵根孕育甚奇哉。
  当年产我三阳泰,今日归真万会谐。
  曾聚众妖称帅首,能降众怪拜丹崖。
  玉皇大帝传宣旨,太白金星捧诏来。
  请我上天承职裔,官封‘弼马’不开怀。
  初心造反谋山洞,大胆兴兵闹御阶。
  托塔天王并太子,交锋一阵尽猥衰。
  金星复奏玄穹帝,再降招安敕旨来。
  封做齐天真大圣,那时方称栋梁材。
  又因搅乱蟠桃会,仗酒偷丹惹下灾。
  太上老君亲奏驾,西池王母拜瑶台。
  情知是我欺王法,即点天兵发火牌。
  十万凶星并恶曜,干戈剑戟密排排。
  天罗地网漫山布,齐举刀兵大会垓。
  恶斗一场无胜败,观音推荐二郎来。
  两家对敌分高下,他有梅山兄弟侪。
  各逞英雄施变化,天门三圣拨云开。
  老君丢了金钢套,众神擒我到金阶。
  不须详允书供状,罪犯凌迟杀斩灾。
  斧剁锤敲难损命,刀轮剑砍怎伤怀。
  火烧雷打只如此,无计摧残长寿胎。
  押赴太清兜率院,炉中煅炼尽安排。
  日期满足才开鼎,我向当中跳出来。
  手挺这条如意棒,翻身打上玉龙台。
  各星各象皆潜躲,大闹天宫任我歪。
  巡视灵官忙请佛,释伽与我逞英才。
  手心之内翻筋斗,游遍周天去复来。
  佛使先知赚哄法,被他压住在天崖。
  到今五百余年矣,解脱微躯又弄乖。
  特保唐僧西域去,悟空行者甚明白。
  西方路上降妖怪,那个妖邪不惧哉!”
  那妖王听他说出悟空行者,
  遂道:
  “你原来是大闹天宫的那厮。
  你既脱身保唐僧西去,你走你的路去便罢了,
  怎么罗织管事替那朱紫国为奴,
  却到我这里寻死!”行者喝道:
  “贼泼怪!说话无知!我受朱紫国拜请之礼,
  又蒙他称呼管待之恩我老孙比那王位还高千倍,他敬之如父母事之如神明,你怎么说出‘为奴’二字!我把你这诳上欺君之怪,不要走吃外公一棒!”那妖慌了手脚,即闪身躲过,使宣花斧劈面相迎。
  这一场好杀!你看:
  金箍如意棒,风刃宣花斧。
  一个咬牙发狠凶,一个切齿施威武。
  这个是齐天大圣降临凡,那个是作怪妖王来下土。
  两个喷云嗳雾照天宫,真是走石扬沙遮斗府。
  往往来来解数多,翻翻复复金光吐。
  齐将本事施,各把神通赌。
  这个要取娘娘转帝都,那个喜同皇后居山坞。
  这场都是没来由,舍死忘生因国主。
  他两个战经五十回合,不分胜负。
  那妖王见行者手段高强,料不能取胜,
  将斧架住他的铁棒道:
  “孙行者,
  你且住了。
  我今日还未早膳,待我进了膳,再来与你定雌雄。”
  行者情知是要取铃铛,
  收了铁棒道:
  “‘好汉子不赶乏兔儿’,
  你去你去!吃饱些,好来领死!”
  那妖急转身闯入里边,
  对娘娘道:
  “快将宝贝拿来!”娘娘道:
  “要宝贝何干?”妖王道:
  “今早叫战者
  乃是取经的和尚之徒叫做孙悟空行者,假称‘外公’。
  我与他战到此时,不分胜负。
  等我拿宝贝出去,放些烟火,烧这猴头。”
  娘娘见说,
  心中怛突:
  欲不取出铃儿,
  恐他见疑;欲取出铃儿又恐伤了孙行者性命。
  正自踌躇未定,
  那妖王又催逼道:
  “快拿出来!”这娘娘无奈,
  只得将锁钥开了把三个铃儿递与妖王。
  妖王拿了,就走出洞。
  娘娘坐在宫中,泪如雨下,思量行者不知可能逃得性命。
  两人却俱不知是假铃也。
  那妖出了门,就占起上风,
  叫道:
  “孙行者,
  休走!看我摇摇铃儿!”行者笑道:
  “你有铃
  我就没铃?你会摇
  我就不会摇?”妖王道:
  “你有甚么铃儿,
  拿出来我看。”
  行者将铁棒捏做个绣花针儿,藏在耳内,却去腰间解下三个真宝贝来,对妖王说:
  “这不是我的紫金铃儿?”妖王见了
  心惊道:
  “跷蹊跷蹊!他的铃儿怎么与我的铃儿就一般无二!纵然是一个模子铸的,好道打磨不到也有多个瘢儿,少个蒂儿,却怎么这等一毫不差?”又问:
  “你那铃儿是那里来的?”行者道:
  “贤甥,
  你那铃儿却是那里来的?”妖王老实
  便就说道:
  “我这铃儿是:
  太清仙君道源深,
  八卦炉中久炼金。
  结就铃儿称至宝,老君留下到如今。”
  行者笑道:
  “老孙的铃儿,也是那时来的。”
  妖王道:
  “怎生出处?”行者道:
  “我这铃儿是:
  道祖烧丹兜率宫,
  金铃抟炼在炉中。
  二三如六循环宝,我的雌来你的雄。”
  妖王道:
  “铃儿乃金丹之宝,又不是飞禽走兽,
  如何辨得雌雄?但只是摇出宝来
  就是好的!”行者道:
  “口说无凭,
  做出便见。
  且让你先摇。”
  那妖王真个将头一个铃儿幌了三幌,不见火出;第二个幌了三幌,不见烟出;第三个幌了三幌也不见沙出。
  妖王慌了手脚道:
  “怪哉,怪哉!世情变了!这铃儿想是惧内,
  雄见了雌所以不出来了。
  ”
  行者道:
  “贤甥,住了手,等我也摇摇你看。”
  好猴子,一把攥了三个铃儿,一齐摇起。
  你看那红火、青烟、黄沙,一齐滚出,骨都都燎树烧山!大圣口里又念个咒语,望巽地上叫:
  “风来!”真个是风催火势
  火挟风威红焰焰,黑沉沉,满天烟火,遍地黄沙!把那赛太岁唬得魄散魂飞,走头无路在那火当中,怎逃性命!
  只闻得半空中厉声高叫:
  “孙悟空,
  我来了也!”行者急回头上望原来是观音菩萨,左手托着净瓶右手拿着杨柳,洒下甘露救火哩。
  慌得行者把铃儿藏在腰间,即合掌倒身下拜。
  那菩萨将柳枝连拂几点甘露,霎时间,烟火俱无,黄沙绝迹。
  行者叩头道:
  “不知大慈临凡,有失回避。
  敢问菩萨何往?”菩萨道:
  “我特来收寻这个妖怪物。
  ”
  行者道:
  “这怪是何来历,
  敢劳金身下降收之?”菩萨道:
  “他是我跨的个金毛。
  因牧童盹睡,失于防守,这孽畜咬断铁索走来,却与朱紫国王消灾也。”
  行者闻言,
  急欠身道:
  “菩萨反说了。
  他在这里欺君骗后,败俗伤风,与那国王生灾,却说是消灾何也?”菩萨道:
  “你不知之。
  当时朱紫国先王在位之时,这个王还做东宫太子,未曾登基。
  他年幼间,极好射猎。
  他率领人马,纵放鹰犬,正来到落凤坡前,有西方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萨所生二子,乃雌雄两个雀雏停翅在山坡之下,被此王弓开处,射伤了雌孔雀那雌孔雀也带箭归西。
  佛母忏悔以后,吩咐教他拆凤三年,身耽啾疾。
  那时节,我跨着这,同听此言,不期这孽畜留心,故来骗了皇后与王消灾。
  至今三年,冤愆满足,幸你来救治王患。
  我特来收妖邪也。”
  行者道:
  “菩萨,虽是这般故事,奈何他玷污了皇后,
  败俗伤风坏伦乱法,却是该他死罪。
  今蒙菩萨亲临,饶得他死罪,却饶不得他活罪。
  让我打他二十棒,与你带去罢。”
  菩萨道:
  “悟空,你既知我临凡,就当看我分上,
  一发都饶了罢;也算你一番降妖之功。
  若是动了棍子,他也就是死了。”
  行者不敢违言,
  只得拜道:
  “菩萨既收他回海,
  再不可令他私降人间
  贻害不浅!”
  那菩萨才喝了一声:
  “孽畜!还不还原,
  待何时也!”只见那怪打个滚现了原身,将毛衣抖抖,菩萨骑上。
  菩萨又望项下一看,不见那三个金铃。
  菩萨道:
  “悟空,还我铃来。”
  行者道:
  “老孙不知。”
  菩萨喝道:
  “你这贼猴!若不是你偷了这铃,
  莫说一个悟空就是十个,也不敢近身。
  快拿出来!”行者笑道:
  “实不曾见。”
  菩萨道:
  “既不曾见,等我念念《紧箍儿咒》。”
  那行者慌了,
  只教:
  “莫念,
  莫念!铃儿在这里哩!”这正是:
  项金铃何人解?解铃人还问系铃人。
  菩萨将铃儿套在项下,飞身高坐。
  你看他四足莲花生焰焰,满身金缕迸森森。
  大慈悲回南海不题。
  却说孙大圣整束了衣裙,轮铁棒打进獬豸洞去,把群妖众怪尽情打死,剿除干净。
  直至宫中,请圣宫娘娘回国。
  那娘娘顶礼不尽。
  行者将菩萨降妖并拆凤原由备说了一遍,寻些软草,扎了一条草龙教:
  “娘娘跨上,合着眼,
  莫怕我带你回朝见主也。”
  那娘娘谨遵吩咐,行者使起神通,只听得耳内风响,半个时辰带进城,按落云头,叫:
  “娘娘开眼。”
  那皇后睁开眼看,认得是凤阁龙楼,心中欢喜,撇了草龙与行者同登宝殿。
  那国王见了,急下龙床,就来扯娘娘玉手,欲诉离情,猛然跌倒在地只叫:
  “手疼!手疼!”八戒哈哈大笑道:
  “嘴脸,
  没福消受
  一见面就蜇杀了也!”行者道:
  “呆子,
  你敢扯他扯儿么?”八戒道:
  “就扯他扯儿便怎的?”行者道:
  “娘娘身上生了毒刺
  手上有蜇阳之毒。
  自到麒麟山,与那赛太岁三年,那妖更不曾沾身。
  但沾身就害身疼,但沾手就害手疼。”
  众官听说,
  道:
  “似此怎生奈何?”此时外面众官忧疑,
  内里妃嫔悚惧旁有玉圣、银圣二宫,将君王扶起。
  俱正在仓皇之际,忽听得那半空中,
  有人叫道:
  “大圣,
  我来也。”
  行者抬头观看,
  只见那:
  肃肃冲天鹤唳,
  飘飘径至朝前。
  缭绕祥光道道,氤氲瑞气翩翩。
  棕衣苫体放云烟,足踏芒鞋罕见。
  手执龙须蝇帚,丝绦腰下围缠。
  乾坤处处结人缘,大地逍遥游遍。
  此乃是大罗天上紫云仙,今日临凡解魇。
  行者上前迎住道:
  “张紫阳何往?”紫阳真人直至殿前,
  躬身施礼道:
  “大圣小仙张伯端起手。
  ”行者答礼道:
  “你从何来?”真人道:
  “小仙三年前曾赴佛会。
  因打这里经过,见朱紫国王有拆凤之忧,我恐那妖将皇后玷辱,有坏人伦后日难与国王复合。
  是我将一件旧棕衣变作一领新霞裳,光生五彩,进与妖王教皇后穿了妆新。
  那皇后穿上身,即生一身毒刺。
  毒刺者,乃棕毛也。
  今知大圣成功,特来解魇。”
  行者道:
  “既如此,累你远来,且快解脱。”
  真人走向前,对娘娘用手一指,即脱下那件棕衣。
  那娘娘偏体如旧。
  真人将衣抖一抖,披在身上,
  对行者道:
  “大圣勿罪,
  小仙告辞。
  ”行者道:
  “且住,待君王谢谢。”
  真人笑道:
  “不劳,不劳。”
  遂长揖一声,腾空而去。
  慌得那皇帝、皇后及大小众臣,一个个望空礼拜。
  拜毕,即命大开东阁,酬谢四僧。
  那君王领众跪拜,夫妻才得重谐。
  正当欢宴时,
  行者叫:
  “师父,拿那战书来。”
  长老袖中取出,递与行者。
  行者递与国王道:
  “此书乃那怪差小校送来者。
  那小校已先被我打死,送来报功。
  后复至山中,变作小校,进洞回复,因得见娘娘,盗出金铃几乎被他拿住;又变化,复偷出,与他对敌。
  幸遇观音菩萨将他收去,又与我说拆凤之故。
  ……”从头至尾,细说了一遍。
  那举国君臣内外,无一人不感谢称赞。
  唐僧道:
  “一则是贤王之福,二来是小徒之功。
  今蒙盛宴,至矣,至矣!就此拜别,不要误贫僧向西去也。”
  那国王恳留不得,遂换了关文,大排銮驾,
  请唐僧稳坐龙车那君王、妃后,俱捧毂推轮,
  相送而别。
  正是:
  有缘洗尽忧疑病,绝念无思心自宁。
  毕竟这去,后面再有甚么吉凶之事,且听下回分解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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