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百九十壹章

欺世盜名
　　雖說林延潮不過是壹名假冒的生員，但在場之人的品味和見地都還是在的
　　不會出現以下情況。同樣壹詩，若是蘇軾讀來，眾人還未拍案叫好，先是壹波腦殘粉簇擁而來。或是壹名草民讀來，壹群人還未聽完，就迫不及待狂噴。
　　明朝的讀書人，士風猶純。
　　本來陳知縣壹篇文章念完後，眾人都是交頭接耳，相互討論，但此刻連舫上仿佛是時間停頓了壹般。
　　連舫上眾人聽完林延潮的文章，有的回味慢慢品著，有的則是緩緩頷，有的則是輕輕擊節，似想要把林延潮的文章，譜作韻詞。但卻還是有那麽幾人是表示不信服的。
　　華傳芳胸無點墨，純粹是附庸風雅，來文人圈裏想要沾別人光的。
　　此刻他聽了林延潮的詩後，嘴角流露出壹抹譏諷之色心道，此文平平無奇嘛，沒有壹個自己沒學過的字，沒壹個自己聽不懂的詞，幾乎就如同白話壹般，言語十分淺顯，這樣的文章也能叫作好文章，簡直是笑話！
　　華傳芳聽完不動聲色，想要先看他人怎麽噴林延潮此文，自己再推波助瀾，但等了壹會，但場上卻是壹片寂靜。
　　無人說壞，同時也無人說好。
　　此刻華傳芳也不敢起身諷刺，壹個引導輿論方向，這裏有陳知縣與6翁在，文章好壞，豈是他能論斷的。
　　陳知縣這時沒有多說，對壹旁之人問道：“可有人摘抄下來了？”
　　“有。”
　　壹名士子方才已是摘抄好文章，遞給了陳知縣與6翁。
　　二人又重新讀了壹遍了，眾士子又聽了壹遍，皆是心有所感。
　　陳知縣道：“6翁，此文學生讀來，仿佛有冬日圍爐品茗，夏夜柳堤信步之閑適。”
　　6翁點點頭，華傳芳聽了恨得牙癢癢心道，此冒充生員之人的文章也能得如此評價。
　　這時壹名士子起身道：“縣尊，侍生有壹言不解，還想請教。”
　　陳知縣道：“但說無妨。”
　　這士子道：“此文既不見閎大雄整，也不見神簡氣逸，弟子讀來文辭流俗，唯有閑適二字稍值稱道，這樣大俗的文章，如何能登大雅之堂呢？”
　　陳知縣道：“未必唯有文采斐然，才是好文章。此文勝在不事雕琢，不拘格套，偏偏言語易懂。”
　　聽這士子反對，華傳芳在下面幾乎要為他拍掌叫好，但也希望他不被陳知縣這兩句話給壓倒了。
　　果真士子仍是不信服道：“縣尊說若言語易懂，也能為好文章，那麽市井農夫不也能出口成章，要我等文人操筆何用？”
　　“禮卿，休得胡言！”
　　陡然壹聲怒叱傳來。
　　那士子聽了嚇了壹跳，見這壹聲怒叱是由6翁所出，當下十分驚恐。
　　這士子名叫袁可立正是董其昌的同窗，也是6翁的弟子，見受業的恩師訓斥，袁可立當下跪在地上請罪道：“恩師。”
　　6翁怒氣稍緩，環顧左右道：“當年錢武肅王目不知書，然其寄夫人書雲：‘陌上花開，可緩緩歸矣。不過壹言，姿致無限，這等文辭，有何難為之，但此中意境，老夫縱讀了壹輩子的書，也是寫不出的。爾就以為大雅的文章，就不能大俗嗎？”
　　袁可立聽了當下道：“恩師，弟子錯了。是弟子先存了輕蔑之心，故而壹葉障目而不見泰山。”
　　6翁道：“爾學未信，責妳半年裏，不可出門壹步，在家讀書。”
　　“是，恩師。”袁可立壹句怨言也沒有。
　　不過6翁這麽壹斥袁可立，眾人方才心底的疑惑，也是得到了印證和肯定。
　　身為6翁得意弟子的董其昌，起身道：“我以為此文別開蹊徑，清新活潑，以精誠而動人，非堆砌詞藻的文章可及。”
　　陳繼儒更是直接道：“古語有雲，壹字可師，三語可掾，此文非我能及，多謝這位林朋友，他日若是文章有成，拜今日之賜。”
　　袁宏道聽了幾人都是如此盛贊林延潮，當下十分樂呵道：“我就說了，我這位朋友有大才吧。”
　　陳知縣笑了笑，當下將文章拿起，雙手持之拿至林延潮面前問道：“不知此文篇名？”
　　林延潮想了想道：“與袁中郎共至西湖遊記。”
　　袁宏道聽了十分感動，林延潮這篇文章得了6翁點評，必傳揚四方，甚至青史留名也說不定，而自己名字屬上，也是沾了他的光。自己本想替他成名，但林延潮卻反過來提攜了他壹把。
　　“好，就以與袁中郎共至西湖遊記，但請寫下大名，書於紙末，以確文章所屬。”
　　眾人心道陳知縣此舉就是決定幫林延潮揚名了，名字壹旦寫下，以後這壹篇文章就會被文會會集記錄下來，事實上就算不記錄，他們也會將這篇文章傳揚出去。
　　就在這時候壹個冷測測的聲音傳來：“欺世盜名之徒，也能寫出這等文章？這八成是從別人手裏買來的。”
　　這壹句話，說得不大聲，但好幾人都是聽見了。
　　“華兄，此話可是妳說得？”袁宏道怒不可遏，壹個上前質問道。
　　華傳芳笑著道：“中郎何必動怒，我又不是說妳，有的人做得，難道還不讓說得嗎？”
　　“妳？”袁宏道大怒。
　　陳知縣也是斥道：“華公子，有些話可不能亂說。”
　　華傳芳笑了笑，他不懼陳知縣，但也不願得罪，當下道：“諸位，是非公道自在人心，我說得話，既有些人不愛聽，那我就自行離去就是了。但也希望有些人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就是。”
　　說完華傳芳拱手，就要離去。
　　“慢著！”
　　但見林延潮道：“這位華兄不是說我欺世冒名嗎？不錯，我眼下確並非侯官生員，之前赴文會前沒有言明，確是是在下不是。”
　　華傳芳聽林延潮這麽說，停下腳步也不過轉過身，雙手負後，臉上滿是‘看吧，我早就說過了，妳們又不信’。
　　而在場士子也是竊竊私語，雖心底有幾分猜測，但眼下肯定，對林延潮不免也有幾分失望。
　　但見此刻林延潮言道：“既華兄要知我姓甚名誰，好，我說與妳聽！”8