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兩百六十章

自問
　　林延潮坐在僧房的廊下與壹僧人對弈，這天地咆哮般的大雨透了進來，雨水飛濺打濕他的青衫與對面僧人的僧袍上，都是渾然不覺。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自山長逝去後，林延潮又回到了這西山的寺廟，避世而居數日。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林延潮隱居在此，借著下棋打發心底的憂思。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大雨之中，黑白的棋子點在方寸的棋盤上，清響被雨水聲蓋過，林延潮與那僧人都不肯因突然的大雨，而是中斷對弈。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對面的僧人道：‘檀越，看來這棋妳似要輸了。‘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林延潮道：‘大師與我於棋道，都是野狐禪，下著玩的，何必認真。‘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僧人笑著道：‘檀越，就算野狐禪也要勝負。‘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林延潮與僧人道：‘出家人對勝負也這般執著嗎？‘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僧人道：‘不，是貧僧看到了勝負，檀越看到了執著罷了。‘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林延潮忽而問道：‘聽聞當年文丞相被俘上京後，遇壹高僧傳之大光明法，此法可破心中執念，看透生死，不知大師可會？‘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僧人道：‘貧僧不會，但想當然爾。‘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‘怎麽說？‘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‘世間八萬四千法門，諸法平等，法法無二，在於抉擇二字，就算貧僧修行的，是不是大光明法又有如何？‘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林延潮聽了點點頭道：‘在下老師逝去，心中不能解，故而才想到了文丞相。‘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僧人道：‘令師逝去，貧僧也有聽說。令師與文丞相都是以身踐道之人。正所謂拼壹口氣，點壹盞燈，令師與文丞相都是以己之身為燈，照亮後人，著實令人敬佩。‘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林延潮道：‘我知，佛家有傳燈之說，傳燈乃傳法，燈火相傳，輾轉不絕。但何為氣呢？‘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僧人笑了笑道：‘理宗說氣理二物，但貧僧卻覺得氣即是理，這要檀越自問了，妳的氣和理是什麽呢？‘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林延潮聞言陷入沈思。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僧人說的不錯，拼壹口氣，點壹盞燈。點燈燃己而照人，但什麽叫拼壹口氣呢。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氣這東西說來玄之又玄，但如文天祥的正氣歌為何能千古流傳，是因為他的文章裏有壹股氣。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林垠說過，若是讀書人身上沒有這口氣，做人就沒有骨頭，寫出的文章就不能看，就算文章作得再花團錦簇，也只是冬烘先生。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林延潮當時不解，至今想起，自己的文章裏，就缺了這壹股氣，但這股氣是什麽呢？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如他鄉試文章作得雖好，但事後看劉廷蘭翁正春等人的，自覺得還是遜色壹籌，但他們不如自己是因為自己正好揣摩到主考官的心思罷了。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林延潮百思不得其解，在寺廟裏住的更長了。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這壹日山上下起雨來，林延潮心底困思不能解，悶得難受，於是動起念頭下山走走。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林延潮頭戴鬥笠，身披蓑衣，腳踏芒鞋，持竹杖，在山間小道隨意亂走。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不知不覺，林延潮走到壹山上，看著山下的村落，雨水澆灌下村落上冒著壹陣白霧。林延潮突然記起這不是當初自己求學的張厝村嗎？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林延潮走到村外田邊的阡陌上，雨水澆溉過山邊的草木，煥然壹新。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故地重遊，但路上的村民，都早已是不認得自己了，只是在看見自己蓑衣下的青衫，還以為是哪位秀才下鄉了。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村口進士牌坊依舊聳立，洪塘社學裏孩童們清脆的讀書聲從裏面傳來，壹種久違的感覺從心底升起。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林延潮走進社學，鄉間社學門壹推就開，門裏也沒有大社學裏的齋夫上來聞訊。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院子裏的龍眼樹早已是亭亭如蓋，明倫堂上朗朗讀書聲壹遍又壹遍傳來。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林延潮走到廊下，將蓑衣鬥笠放在墻角邊滴水，透過窗格看去，老夫子並不在。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至於社學裏儒童們，也不是當初的同窗，但見儒童壹個個背著雙，聽著胸膛，滿是稚氣的臉上，認真地念著人之初，性本善。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林延潮忽然想到，為什麽孩童時候讀書很歡樂，但後來長大後大家讀書卻漸漸變得辛苦了。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刻苦勤奮這樣雖是不錯，但讀書讀得苦了，就是路走錯了。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背了壹陣，儒童們背書聲不知什麽時候停下了。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林延潮沈浸在沈思裏依舊不覺，直到壹名儒童走到了自己面前問道：‘請問妳會念千字文嗎？‘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林延潮蹲下身子，看著儒童明亮的眼睛道：‘會啊！‘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那儒童道：‘我們先生病了，兩三天沒來社學了。先生辛苦，我們不敢催，這幾日我們三字經都背了幾百遍了，想學千字文村裏卻沒有壹個人能給我們講，妳可以來教我們嗎？‘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‘好。‘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林延潮整了整衣冠，梳理了壹下發鬢，他記得林垠，林誠義當初與自己講課時，都是很註重儀表的。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自己也當以燈傳燈。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林延潮走到明倫堂上，看著桌案後儒童們壹雙雙明亮，渴望求知的眼睛。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‘這是妳的書，咱們社學就五本千字文課本呢，這本是最好的了。‘那男孩給林延潮遞上壹本翻得皺巴巴的書。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林延潮看了書，愈發熟悉，這書不正是自己在社學裏，用得那壹本嗎？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林延潮壹點壹點地撫著書頁心底道，真是好久不見了，老朋友。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林延潮將書還回去道：‘妳們拿去看，這千字文我會背啊！‘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‘是嗎？太好了。‘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這男孩捧著書下去，所有儒童都是端端正正的坐著。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林延潮背著，朗聲道：‘天地玄黃，宇宙洪荒，念！‘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‘天地玄黃，宇宙洪荒。‘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‘日月盈昃，辰宿列張，念！‘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‘日月盈昃，辰宿列張。‘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‘寒來暑往，秋收冬藏，念！‘……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林延潮壹字壹句地念著，下面的儒童聽得無比認真，仿佛如海綿般壹點壹點汲取的水分。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看著儒童們求知的眼神，林延潮想起了種種過往經歷，紅塵十丈，磨誌讀書，科試連捷，鄉試解元，山長身死，這壹幕幕都在眼前浮現。
　　&nsp;&nsp;&nsp;&nsp;林延潮頓時恍然大悟，原來自己壹直苦苦追尋的道理，不就在眼前嗎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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