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章 鐲不如舊
間客 by 貓膩
2018-6-26 19:09
許樂沈默站在窗前,看著叢生的野草,草色青青,但因為格外雜亂,所以並沒有太多柔媚的春意。傾城軍事監獄的範圍不知道有多廣,也不知道看似寧靜荒涼的田野山林裏隱藏著什麽危險,但在被審訊之前,他本來準備不惜壹切代價也要嘗試越獄,然而這個計劃,卻不得不暫時終止。
當天壹腳踹昏聯邦調查局總四科主任,許樂本以為迎接自己的將是監獄方面嚴厲到極致的懲處措施,而且在當時緊張的局勢下,負責審訊自己的聯邦官員們,也會讓自己付出極為慘重的代價,但沒有料到的是,審訊室裏的調查局官員還沒有來及做出激烈的反應,監獄方面便派出了壹隊士兵,控制住了室內的局面,將他押了出來。
似乎有人在保護自己,但不知道是誰。許樂望著窗外暮色中如火燒壹般的荒原草海,低頭緩緩地吸了壹口氣,覺得自己的情況就像是壹團迷霧壹般,就連自己都無法理清楚下壹刻會發生什麽。
他皺了皺眉頭,佝下身體,吃力地搬動著雙腿,緩慢而困難地移動回了床邊。短短的幾步距離,竟是走得如此辛苦,以至於他坐在床沿上時,竟發出了壹聲極為滿足的嘆息。
耳中依然殘留著那些雜噪聲的回音,被聯邦調查局高端酷刑折磨了數天的身體,清晰地感受著每壹處傷痛,尤其是兩只腿正面的肌肉群,因為當天強行破開磁性地面的吸附力量而拉傷,每壹對長肌肉纖維就像生銹壹般,只要他想動作,便會彼此粗糙地摩擦,產生強烈的疼痛。
坐在床沿,許樂低頭看著自己的腳踝處,合金做成的沈重腳鐐後端多了壹根合金鏈,將他死死地系在了墻壁上,當天他壹腳踹飛了那名主任,監獄方面震驚於有人能夠憑借肉體的力量便掙脫磁性束縛,對他的看守變得更加森嚴。
再也沒有人審問他,每天的進食也是自動送入囚房之中,許樂似乎回到了那幾個月的黑暗囚房時期。但對於這種孤獨寂寞,他卻是再適應不過,在狐貍堡壘的黑暗日子裏,他最大的收獲,大概便是與“老東西”之間的交流,可惜他依然沒有辦法通過老東西,與聯邦社會裏的人們進行雙向的聯系。而他最大的疑問,便是聯邦的憲章光輝為什麽要幫助自己。
他曾經向黑夢的那頭進行誠懇的詢問,得到的卻是機械化的回答,交流的次數多了,他已經習慣了這種方式,不再畏懼,反而多出了幾分親近的感覺。只可惜明知道那邊是壹個豐富若星辰浩瀚的宇宙,並不是真的生命,所以感覺有些怪異。
再偉大的程序,再如何近似生命,終究還只是程序,只會機械地按照某種規程進行,這種規程只可能是聯邦憲章及許樂擁有的相關權限,不可能與感情這種東西有關。
憑借著工程師的直覺與推斷能力,許樂漸漸能夠推算明白,聯邦電腦偶爾幫助自己,偶爾協助自己,但並不像自己手中的槍械壹般予取予求,大抵便是因為自己曾經有過的離奇經歷。頸後的偽裝芯片,曾經的昏迷,黑夢中的主動聯系。
這種奇妙的事情發生,也許是聯邦電腦的程序邏輯錯誤,也可能是某種內載的即定程序,許樂只是不明白真相。
用聯邦某句諺語來說就是:如果妳無法理解,無法觸摸到事實的真相,那麽便去享受事實的表面吧。
許樂如今也正是這麽做的,他輕輕摩挲著手腕上的手鐲,臉上多出了壹絲苦笑。
手鐲淡淡的金屬光澤毫不起眼,式樣也極為簡單,如果不借助儀器,壹般的人很難分辨出手鐲上那些看似細微的花紋,實際上是兩行詩壹般的語言,在被聯邦關押的過程中,許樂手腕上的手鐲,經歷了很多次檢查,但始終沒有被查出問題,因為手鐲無法取下,所以軍事監獄方面便只好任由他戴著。
整個宇宙裏,大概也只有許樂才知道,這個樣式普通的手鐲裏,蘊藏著怎樣的秘密,怎樣的智慧。
手鐲還有壹個讓許樂經常後背流冷汗的功能,早在虎山道的刀光之後,他便已經發現,大叔留下來的這個手鐲裏,居然藏著聯邦無數著名或非著名陰森監獄的機密建築構圖……認真分析壹下,他便不得不由衷感嘆封余大叔彪悍的人生,大叔這壹生不知道被聯邦抓了多少次,關在各式戒備森嚴的監獄中,又越了多少次獄啊!
可惜手頭沒有趁手的工具,無法將腳鐐打開。許樂低著頭瞇著眼睛,腦海裏快速地閃過回憶以及計劃,心情卻是越來越寒冷。聯邦裏有些人壹定要自己死,尤其是那位夫人,自己該怎麽辦?
……
……
在審訊室裏,將聯邦調查局的高階官員踹飛噴血,生死不知,以許樂如今聯邦重囚的身份,本來只能吃無數顆壞果子,被強大的國家機器修理的生不如死,然而軍事監獄只是加強了對他的看守,卻又借口安控措施,阻止了聯邦調查局的後續審查,從某種意義上講,實際上是在保護他。
傾城監獄發生的壹切,不過是聯邦上層風向轉移的具體體現。
憲歷六十八年五月末,總統官邸主任布林,深刻領會了帕布爾總統閣下沈默的含義,在電話中向相關各方表達了不能讓聯邦英雄流血又流淚的看法。
於是壹直沈默的聯邦軍方打破了寂靜,由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邁爾斯上將,親自向總統面呈許樂對於聯邦曾經立下的功績,比如MX機甲,比如誤打誤撞地拿回了致命的空間通道數據,比如不知原因地搶在憲章局前面揭穿了麥德林的真面目,殺死了那位帝國最成功的間諜。
基於這些原因,邁爾斯上將堅定地請求帕布爾總統閣下對許樂進行特赦。幾乎同時,那位與聯邦政府若即若離了數十年的西林軍區鐘司令,也向總統官邸表明了自己的態度,希望盡快地將許樂釋放出來。
民眾不知道這些事情,聯邦上層卻已經逐漸清楚,而聯邦軍人比那些政客更加清楚,如果麥德林當時逃走,會對聯邦造成怎樣的危害。
聯邦軍隊講究有過必罰,有功必賞,加上許樂與國防部長千金之間隱晦的關系,西林鐘家與他無人知曉的那壹絲關聯,最關鍵的是,軍隊欣賞許樂這樣的超絕人才,這樣的性情稟性——整個軍隊上層的總體態度,理所當然地偏向於特赦許樂。
有了聯邦軍方的支持,帕布爾總統對此事的看法有了最可靠的力量保障,官邸內關於特赦許樂的程序開始啟動起來,只不過總統先生就算特赦,也需要軍事法庭先期進行宣判,所以還需要壹段時間。
就在壹切事態向著風吹雲散見青天的美好方向發展時,卻遇到了突如其來的阻礙。
連續有政府重要閣員,議會山的幾個委員會主席,甚至還有剛剛知曉事情真相的最高法院的兩位大法官,通過各種途徑,向總統官邸謹小慎微而又堅定地表達了自己的意見,他們對總統特赦許樂的意願表示理解,但認為壹個雙手沾滿了鮮血的恐怖分子,無論他所做的事情帶來了怎樣美好的結果,他本身的舉動卻已經是違背了聯邦的法律,為了維護聯邦憲章精神,聯邦必須要給予許樂公平而不受幹擾的審判。
帕布爾總統知道這些都是托辭,只不過是聯邦政府裏的很多人,不願意看到壹位視法律如無物的危險人物被放出來,這代表了很大壹部分勢力的意見。
總統先生不用考慮這些人的意見,但他必須考慮那位夫人的意見。
……
……
沒有標誌的黑色汽車從總統官邸前平整的草坪前離開,向著莫愁後山的方向駛去,今天晚上,為了麥德林之死的余波,為了許樂的結局,帕布爾總統與夫人進行了壹場非常坦誠的交談。很明顯,總統先生並不願意因為這件事情,影響到聯邦上層的團結,更不願意影響到他與夫人之間的友誼,加上他相信夫人會被自己說服,所以才有了這樣壹場談話。
在交談中,邰夫人平靜地講述了自己的意見,禮貌但執著,然而帕布爾總統與他的前任不同,含笑平靜聽著,卻仍然堅持自己特赦許樂的立場。
不能說是不歡而散,但至少氣氛有些壓抑。這種壓抑的氣氛壹直持續到車廂之中,沈離安靜地坐在副駕駛位上,說道:“特赦的程序還要走壹個月,關於許樂的相關宗卷,我已經整理完畢,隨時可以送到憲章局。”
沈大秘書此時忽然沈默了下來,沒有回頭,誠懇地說道:“夫人,總統閣下並不知道這壹點,為什麽不告訴他?如果他知道許樂的存在可能危及到憲章安全,他壹定不會堅持特赦。”
坐在後排的邰夫人,穿著壹件深色的風衣,雙手自然地攤在身邊,表情冷漠而平靜,並沒有因為總統拒絕了自己的意見而動怒,聽到沈離的這句話,她細細的眉毛在保養極好的臉上微微壹顫,緩聲說道:“以後不要再討論這個話題。”
沈大秘書聽到語氣平靜的這句話,忽然間覺得身體有點兒冷,下意識往車窗看去,卻發現窗子閉的極緊,沒有風吹進來。當然此時已是深春,即便有夜風吹入,也只會暖暖的,他此刻的忽然寒冷,只是被心情影響了感官。
許樂的秘密,如今的聯邦中只有這個車內的三個人知道,沈離知道這代表了夫人對自己的絕對信任,先前那番話是非常不合適的。
邰夫人轉過頭,望著窗外熟悉的首都街景。在這座聯邦權力核心的城市裏,她已經生活了很多年,她從沒有真正地靠攏過這個權力核心,而這個權力核心卻要不斷地受她的影響,只不過今天她才忽然發現,如今的聯邦總統,果然是壹個心誌堅毅不容易被影響的人物。
許樂的秘密是封余的秘密,在夫人看來,也是她的秘密,她本不想把這個秘密與任何人分享,這壹點說起來很有意思,大概便像是小女孩珍藏自己的假珠寶盒壹般,只不過眼下她清楚,如果不把這個秘密拋出來,似乎便無法殺死許樂。
在五個月前的總統就職儀式上,她與憲章局幾乎同時知道了許樂進入S2環山四州基金會大樓的消息,經過了短暫的思考與權衡,她在第壹時間寫下了壹道淡淡的伏筆。
在山頂找到機會回傳情報的白秘書悄然離開,許樂制定的詳細計劃露出了最致命的壹個缺口。
然而就在這樣的情況下,那個叫許樂的小子居然能把麥德林殺死,這個事實讓夫人警惕,憤怒,還有那麽壹點點的失望,所以她必須讓許樂死。
車廂內的沈默壹直持續到進入莫愁後山。沈大秘書替夫人開啟車門的壹瞬,看到了夫人眉角上那抹堅毅的神情,想到先前總統官邸內的談話,忽然間明白了夫人想做什麽。
許樂是必須死的,如果總統先行特赦,夫人再通過憲章局扔出那枚炸彈,壹定會將政府與軍方炸得啞口無言。邰夫人肯定不會奢望去控制壹位聯邦總統,但至少要讓總統先生對她有足夠的尊重。這種安排,毫無疑問是最輕描淡寫,卻又最威力十足的手法。
沈秘書打著雨傘,陪著夫人從細微的春雨內向山莊走去,心中的敬意如這雨般油然而生。
……
……
山雨將要落到地面,有風襲來灌入樓中。聯邦上層關於此事的爭執,被嚴格控制在極小的知情範圍內,但那夜帕布爾總統與夫人之間沒有成果的交談後,除了西林鐘家之外的六大家集體發力,他們在政府內部的夥伴與利益相關方,都開始做出了自己的動作。
特赦的程序雖然沒有被終止,但也行走的異常困難,面對著聯邦千世家族的壓力,就連邁爾斯上將似乎也感覺到了困難,在某次與鄒應星的電話交談中,有些憤怒地表達了自己對此事的悲觀看法與憂慮。
總統閣下與軍方雖有足夠的底氣,但誰也不知道那位夫人究竟是怎麽想的,手中是不是握著外人不可知的秘密,不然以那位夫人的政治智慧,不可能會反對總統特赦許樂,要知道眾所周知,許樂與邰家的關系向來親厚。
眾人皆欲殺,聯邦盡沈默。
就在這種壓抑的氛圍之中,壹輛黑色的汽車緩緩停在了傾城軍事監獄門口,從車上走下來了壹位身形瘦弱的少校軍官,他的身邊陪著壹位容顏秀麗的白裙女子。
軍事監獄的軍人看著門口處的這對男女,就像看著兩個傻瓜。居然要探視聯邦重犯?難道他們不知道傾城監獄裏關的是些什麽人?這裏從來不會有探視之類溫馨的故事發生?
然而負責警衛的軍人們卻忘了,如果他們真是兩個傻瓜,又怎麽可能找到傾城軍事監獄的真實地點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