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章
歷史的底稿 by 張鳴
2018-5-26 06:02
顯然,血氣方剛的曹髦已經忘了(至少在沖動的時候忘了),其實不僅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,司馬昭之勢也路人皆知。經過父子兩代人的經營,曹家的天下,早就姓了司馬。人們本是由於屈從司馬家的勢,才故意裝作看 不見司馬家的狼子野心,因為這種屈從,小可以換來合家平安,大可以換來富貴尊榮。那些不屈從的,則壹個又壹個地丟了性命,從舉兵造反的諸葛誕,到放浪形骸只會彈廣陵散的嵇康。儒家的君臣大義,在政治領域,本來 就是勝利者秩序穩固時的精致講究,壹旦時局轉換,就當不得真。當曹髦準備跟司馬家玩命,找來商議的近臣中,只有尚書王經勸了幾句,其他的人壹言不發,會壹開完,就趕緊溜出去給司馬昭報信,好讓司馬昭有足夠的時 間,找來壹個肯當街“弒君”的傻子,從根上了結此事。就是這個王經,雖然並沒有跟著曹髦去搞自殺性襲擊,只因為沒有首告,居然被夷了三族,以曹家太後名義出的詔令,給的罪名是“兇逆無狀”。
自然,那個結果了曹髦性命的家丁成濟,也得被犧牲掉。因為不管怎麽說,儒學的面子還是要給點的,表面文章必須做,因為以後司馬家坐了天下,總不能讓人說曾經公然容忍當街弒君者。雖然成濟得到的命令明確來自 於“司馬公”,但最後結賬的時候,壹切都算在了這個可憐的家丁頭上。這個頭腦不清的武夫在被抓捕時非常憤怒,公然拒捕不說,還跳到房上,大肆散布政治謠言,進行反革命宣傳,以至於不得不將之亂箭射死。
可惜的是,曹髦的自殺性襲擊事件,尤其是收尾善後工作的過於粗糙,還是給司馬家後來的統治帶來了壹些麻煩,整個事件成了晉朝的壹個瘡疤,提都提不得。兩漢除了西漢前期之外,基本上是經學的天下,在那個經學 氛圍極濃的情況下,士大夫為了表現自己的孝義忠節,可以無所不用其極。那個時代,當然也有弒君的事情,但都是密室裏偷偷幹的。魏晉時期雖然經學已經式微,但在公開場合,大家依然在裝忠臣孝子,所以,在大街上把 個皇帝公開殺掉,無論如何都是件非常尷尬的事情。晉室南渡之後,王導給東晉的司馬睿講起這段往事,居然令這個偏安的小皇帝掩面而泣,進而懷疑起自己王朝的前途來。
看來,作為皇帝,即使是傀儡皇帝,如果非要不守本分玩命的話,麻煩也是相當大的。作為壹貫的統治意識形態的儒家倫理,在曹髦被穿了個透明窟窿的同時,也出現了窟窿,而且繼位者又沒有及時修補,大家都裝作沒 事似的。晉朝政治,過於迷信物質收買,迷信自家宗親血緣關系,開歷史倒車地把宗室分封為有實權的藩王,跟意識形態的這個窟窿不無關系。自秦漢以來,只有作為社會普遍道德的儒家倫理岌岌可危的時刻,人們才會特別 迷戀於血親,把自己龜縮在自己血親關系的小圈子裏,信不著親人之外的任何人。顯然,對於壹個官僚帝國來說,這種龜縮無疑等於自殺。西晉王朝其興也勃,聲勢浩大,然而卻二世而亡,個中道理,也許就在這裏。
文人的舌頭
文人的舌頭是惹禍的根苗,也是謀生的工具。姑不論眾多三家村學究、私塾的教書先生,無日不賴這根舌頭為自家換取衣食,就是那些混到廟堂之上的士大夫,無論晉升還是保級,舌頭都是離不了的。我們曾經有過遊說 得官的年代,那時候的張儀,在被人暴打壹頓之後,醒過來說的第壹句話就是:我的舌頭還在嗎?有了舌頭,就擋不住人家滔天的富貴。後來得官之途改道了,從推薦變成考試,但做官的人,還得要會說話。
做官首先要建言,對政務提出建議和看法。建言當然可以通過文字的方式,但開會的時候,總要說話,這時候面對面的對話,顯然更要緊些。其次是拍馬,拍馬也壹樣可以有文字的形式,但直接拍,當面拍,畢竟立竿見 影,喜笑顏開。其三是“忽悠”,想法讓別人相信妳,同意妳的看法。這當然非得直接而且當面才會有效。
不過,但凡要說話,就有風險,馬屁也有拍到馬腿上的時候。某些居心叵測的皇帝,比如朱溫和朱元璋,還經常設套引誘臣子來拍,然後安個欺君的罪名殺了。比如朱溫就曾經跟臣子說,柳木做車軸好。臣子馬上附和道 :當然好。朱溫馬上大怒:妳們玩我,柳木怎麽能做車軸,車軸必須用棗木做!於是附和的倒黴鬼就真的變了鬼。至於建言和忽悠,危險就更大,尤其是面對君主的時候,伴君如伴虎,不知道什麽時候碰了哪根龍須,人家龍 顏大怒,自家吃飯的家夥就沒了。所以,清朝的三朝元老曹振鏞說,做官要多磕頭,少說話。少說話還是得說,為了防止說錯,唐朝的蘇味道告訴妳要“模棱”,含含糊糊,藏頭縮尾,到處留下活扣,見機行事,看風轉舵。 這些說話的“經驗”,壹提起來大家就痛心疾首,大批特批,說實在的,其實這些招數,多半是皇帝老兒逼出來的,又要讓人說,說錯了就要挨整,不想點轍可怎麽混呢。
最惹禍的舌頭,是跟領導過不去的那種。上司說東,他偏說西,上司說西瓜好,他偏說南瓜也不錯。中國文人因為管不住舌頭活生生就下了割舌地獄的,不知有多少,但是,不吸取教訓的,就是斷不了根。這樣的人,大 體上可以分為兩種,壹種是自己覺得皇帝做的不對,給皇帝提意見的,學名叫諍諫;壹種是自說自話,發非常奇異可怪之論,不僅皇帝聽了不順耳,連壹般人聽了都受不了。第壹種比較常見,在明朝之前,朝廷裏設有專門官 員,專職幹這個。但別的官員如果想要說點什麽,在理論上也是可以的。這種事情,平常往往不顯山不露水的,只有在非常時期,或者趕上了非常之人,就動靜特別地大。比如東漢後半段,外戚、宦官換著專權,把官爵拿出 來當街叫賣,於是自命清流的士大夫受不了,前赴後繼地出來說話,太學生們也跟著起哄,鬧學潮,壹浪接壹浪。害得朝廷不得不動用專政工具,打的打,殺的殺,抄的抄,趕的趕。明朝中葉以後,宦官再壹次專權,這壹次 更厲害,幹脆做了“立皇帝”,士大夫又嚷了起來,結社集會,不依不饒。當然朝廷也更有辦法,幹脆扒了褲子當廷打屁股,壹直打到稀爛,斷了氣。
然而,真正令統治者感到不舒服的舌頭,是那種雖然未必就具體的朝政說三道四,但是卻對統治意識形態不敬的,所謂,“得罪名教”者。東漢的王充,非孔刺孟,由於當時法網不嚴,讓他滑了過去。接下來孔融仗著自 己是聖人之後,混說什麽父子之間有什麽親情道義,當爹的制造孩子,當初無非是出於情欲,而子之於母,就像瓶子裏面盛東西,東西出來了就兩不相幹。結果被曹操辦了,連家中未成年的孩子,壹並提前見乃祖去也。明朝 的李贄,讀了幾本佛經,就混說亂道,說《論語》《孟子》無非是聖人門下的懵懂弟子胡亂記的筆記,有頭無尾,殘缺不全。更令人不堪的是,雖然歷代都儒表法裏,行申(不害)、韓(非)之政,但卻不能說破,偏這個李 贄,公開說申韓的好話,硬是扯下了政治的遮羞布。於是,李贄以古稀之年,被捉將官裏去,斷送了老頭皮。清朝文字獄最盛,但絕大多數無非是皇帝自己神經過敏,白日見鬼,只有呂留良、曾靜案,才是真的“大逆不道” 。呂留良在講學中高揚民族大義,鼓吹反清,雖然未必得罪名教,但在華夷之辨上,戳了雍正皇帝的肺管子,於是,已經死掉的呂留良被銼骨揚灰,呂氏壹族,滿門抄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