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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七章

歷史的底稿 by 張鳴

2018-5-26 06:02

  在現今的中國農村,尤其是南方農村,宗族的復興已經是壹個潮流,修族譜、建祠堂的熱鬧,連壹些革命多年的老幹部也卷了進去,不僅樂此不疲,而且帶著莫名的興奮。雖說跟從前的宗族相比,山已不是那座山,河也 不是那條河,連祠堂門外的狗都不是那條狗了,但畢竟族譜修了(而且印制成冊,出版發行),祠堂蓋了,祖宗牌位供起來了,甚至連族長都選出來了。

  對待宗族的態度,國內學界已經有了很大變化。原來壹提到宗族復興,言裏言外,多少有點“沈渣泛起”的意思,總是習慣用“把持”、“幹擾”這種詞來形容宗族的作為(在談及村民選舉時尤其如此)。現在除了少數 立場特別堅定的人之外,多數研究者都看到了宗族在社會整合、社區建設和公共產品的提供等方面的作用。前不久在江西召開的有關宗族的學術討論會上,美籍華人學者蔡莉莉用非常地道的政治科學方式,證明了在同樣的經 濟文化條件下,有宗族的村莊和沒有宗族的村莊,其公共設施存在很大的差別。可在國內學者看來,這已經是常識了。當然,這的確是常識,在中國古代的相關著述和國外有關社會學和人類學的論述裏,中國的宗族就是幹這 個的,而不是我們印象中的“鞭笞”、“沈潭”、“封建壓迫”之類的醜惡。應該說,復興之後的宗族,在興辦公益方面已經大不如前,但基本的功能還是保留了下來。這是每個肯下去調查的人,只要不帶偏見,都能看到的 。可是,常識雖是常識,讓學者回歸常識,需要經過很長壹段路。

  原來的惡評,顯然是源於某種跟政治有關的“成見”。1949年以來,在土地改革中,宗族是非常明確的被打擊對象。族長即使沒有多少田產,也要被劃為“公堂地主”,打入階級敵人行列。土改過後,宗族組織被判定為 階級壓迫的工具,壹概強行解散。新建立的農村組織,是以階級為標準劃圈的,革的就是以血緣宗親為基礎的舊社會組織的命,或者說,就是要打破農村血緣和地緣的舊日紐帶。在改革開放前,如果有農村幹部敢於修復祠堂 ,恢復祖宗牌位,輕則丟官,重則要治罪的。再往前推,大革命時期,毛澤東《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》裏,就有壓迫束縛農民的“四大繩索”之說,族權就是其中之壹。蘇維埃時代,土地革命在打土豪分田地的同時,也革 了宗族的命,族長如果不趕緊跑的話,多半命要丟的。1930年,李立三當家,硬要全國的黨員發動暴動,江蘇農村的黨員被逼急了,滑頭壹點的半夜到祠堂裏把祖宗牌位偷出來,丟到茅坑裏,老實的幹脆壹條繩子把自己吊死 在族長家門口,都算是暴動了。看來,基層農民黨員,很自動地就把鬥爭的目標指向了宗族。

  其實,共產黨人對宗族的反感,最早啟於“五四”。早期的中共領袖,大多是“五四”新文化運動的健將。“五四”反傳統的主要內容之壹是倫理革命,宗族組織是革命首當其沖的目標。雖然,我們在“五四”壹代人的 主張和詩歌小說中,看到的往往是“家族”這個字眼,但中國的家族,跟宗族往往分不太清。批判甚至控訴舊傳統、舊家族,是壹代“五四”青年最為熱衷的事情。最激進的時候,他們甚至走向無政府主義,號召取消家庭, 取消名字(消除姓氏所代表的宗族血緣印記),互相以代號相稱。周恩來的筆名伍豪,實際上來源於他當年覺悟社時的代號“五號”。

  在中國現代化的進程中,宗族不言而喻是屬於舊陣營的事物;對於向西方靠攏的現代進程而言,宗族跟封建大家族是壹個意思,代表著落後、保守、頑固、束縛和壓迫,屬於前進道路上的障礙。實際上,在任何時代,那 些有誌有為,多少有點不安分的青年,叛逆的目標都往往指向家族。《紅樓夢》裏賈寶玉這樣的人物,許多大家族都會出上壹兩個。家族既是他們的庇護所,也是令他們生厭的所在。只是,當年寶玉們拿不出什麽像樣的理由 來公開造反,只好當面唯唯,背後撒野。而“五四”的青年卻有了來自於西方的理論,來自於民族復興的大道理,作為他們的借口,可以堂而皇之地舉起反傳統的旗幟,向家族、家長和宗族張弓放箭。他們的行動非常徹底, 從家長壹直反到族長再反到孔夫子或者大總統。陳獨秀雖然自己說由於年幼失怙,他沒有資格組織仇父團,但如果他有父親的話,他跟父親的關系未必會相處得好,至少他的文字會令父親大人很不舒服,讓他的家族的長老更 不舒服。顯然,對於所有叛逆青年來說,家長的壓迫、家族的束縛,是有切膚之痛的。革命者恰恰都是叛逆者,如果有正當的理由,沒有什麽能夠阻礙他們把切膚之痛化為公然的反抗,進而演變成革命的理論。從這個意義上 說,中國的革命,其實跟中國的現代化進程,方向是壹致的。

  當然,建國以後之所以肅清宗族,背後還有現實的需要的拉動。革命旗幟下的現代化,是壹場立體的現代化,需要強力的社會動員。後發現代化的國家,往往趨向於通過超常手段、便捷的途徑,趕超先發國家,深度的社 會動員,就是其中的應有之意。人們所需要的,其實不僅僅是對社會的強力控制,還要求每個人都竭盡所能,為國家民族作貢獻。為實現這個目標,文化改造、社會改造和人的改造這三大改造是必不可少的。也就是說,中國 的革命,決不是簡單的奪取政權的問題,而是壹場涉及民族文化和社會結構的深度變革。在這場變革中,原有的農村社會文化結構是要被顛覆的,這意味著原來以血緣地緣為紐帶的農村社會結構要被割裂重組,以外來輸入的 階級標準重新排列組合。組合之後,原有的等級秩序依然,但等級劃分的標準變了,等級的順序也顛倒過來了,然後所有的壹切都依附在國家意誌上面,成為現代國家機器的齒輪和螺絲釘。在這個改造過程中,宗族不言而喻 地處在被摧毀的境地。事實上,不徹底地摧毀宗族組織和相關的文化,農村的社會改造就無從談起。

  自然,無論是“五四”情結的作怪,還是革命的現實考慮,都導致在革命的話語中,宗族原本負面的劣跡,諸如“鞭笞”、“沈潭”、“幹涉婚姻自由”、“階級壓迫”之類的話題,格外地活躍起來。說是“妖魔化”當 然也無不可,只是這種話題其實也是實有其事,並非有意編造。正如當年的“五四”青年對大家族的切膚之痛是真實的壹樣,革命運動中對宗族的批判,也並不虛妄。可惜的是,青年終究會變老的,而耗盡共產黨人心力的三 大改造尤其是對社會結構重組的改造,並不成功。當領袖們將青年時代的夢想,註入社會改造的行動中去的時候,人民公社和大躍進的實踐,讓農民分男營女營集體居住,在公共食堂吃飯,集合出操,排隊上工,把改造推向 了極致。可是,人間天堂的試驗,結果卻是壹場特大的災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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