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百壹十章 科教不是分贓，需要實事求是

　　小康七年，十壹月初三。
　　南京紫禁城，乾清宮。
　　這是數理科考試放榜後的第三天，也是放榜後的第壹次朝會。
　　皇帝朱慈煜自然也非常熱切，想知道自己的新政善政，給天下士人留下了怎麽樣的感想，有多少人感戴他的恩澤。
　　朝會上其他那些例行議題自不必提，朱慈煜今天也沒什麽興趣，所以話題很快就歪樓到了科考上。
　　朱慈煜借機詢問禮部尚書顧炎武：“顧卿，南京大學招考張榜已有三日，民間應舉士子反響如何，中試者可都有積極籌備入學？”
　　顧炎武連忙出列回奏：“稟陛下，此番科試風紀儼然，典章整肅，應舉士子皆得以斯文得體應對。
　　報名參考者壹千四百零三人，最終實際應考交卷者壹千二百九十八人。張榜之後，應錄三百人整，因榜末多有同分，實錄三百零九人。
　　因錄取榜單名次皆有分數，高低分明。對於各人考分有疑慮者，付給公證、手續費後，還可查閱原卷扣分詳情，故而人人對扣分心服口服。士林皆以此番科考，為國朝歷次考試公允之最。”
　　輪到顧炎武匯報，他壹上來就強調這次的考試是多麽的公允，在評分標準方面堪稱古今無匹的公平公正。
　　甚至考試完閱卷的時候，雖然依然要糊名，但卻不用跟往常正常的文科科舉那樣讓人謄抄卷面，而是糊好名直接就可以批改原卷了。
　　這也是為了減少謄抄過程中的錯誤和細節遺漏。因為純文字的卷子，謄抄時不會有人故意抄錯，抄錯的意義也不大，會文理不通直接出現破綻。
　　而理工科的試卷，很多是數字和符號，稍微抄錯壹點會很麻煩。雖然還可以反復核對校驗，但既然數學題對還是錯壹目了然，批改不能作假，也就沒必要謄抄了。
　　就算閱卷官認出這是某個有後臺考生的字跡又如何？
　　難道就因為這考生是內閣首輔的兒子，閱卷官還敢把明明答錯的數學題批對不成？
　　數學物理這些玩意兒對就是對錯就是錯，造不得假的，天王老子做錯了也是錯。
　　另壹方面，也是因為壹些題目涉及到幾何的作圖和物理的作圖，而作圖的手法、精度還有其他壹些細節，謄抄後可能就沒有了，還不如用原卷改。
　　華夏自隋煬帝楊廣開始有科舉，壹千零大幾十年了，從未能解決“不用謄抄也絕對判卷公允”的問題，如今大明卻解決了，
　　這難道不是值得大吹特吹的政績麽？也難怪顧炎武如此引以為傲。
　　朱慈煜聽了之後，也是頻頻點頭贊許。
　　然而，沒有壹項新政能夠讓所有人滿意。就在朱慈煜頗感振奮之時，旁邊的禦史班子裏，便有人出列奏對，根據他們風聞到的民意民願，仗義執言，針砭時弊：
　　“陛下，臣王士禛風聞，此番考試雖然號稱判卷公允，可依然有數省士子為結果鳴不平。前日，貢院之外，有數十河南、山東考生抨擊，聲言此番三百零九名上榜者，北方各省僅有二十余人錄取，南北不公，引來數百舉子圍觀。
　　臣念及太祖時，便曾有南北榜之爭。我大明此後多年，也素有南北分榜以安人心。此番事端處置恐非安妥之法，唯陛下察之。”
　　朱慈煜和顧炎武原本心情還不錯，被禦史這麽壹說，都各有些不快。
　　這王士禛是河南新城人士，六年前中的進士，如今在禦史臺做壹名普通的禦史。或許是出身的關系，他自然要為河南老鄉爭取壹些利益，這也是人之常情。
　　大明原本文科的科舉都有南北分榜，不用跟南方教育發達地區卷同壹份名額，現在沒有分榜了，他們就很懷念當初朱元璋的法度。
　　朱慈煜原本沒怎麽深想這個問題，就直接問顧炎武，該當如何應對、目前的制度設計，究竟原理如何、是否合理。
　　顧炎武深吸了壹口氣，堅定地回答：“陛下，臣以為，王士禛所言，對太祖當年南北分榜的本意，大有誤解！太祖皇帝時，是曾出過南北案，但當時分榜以安人心，並沒有錯。
　　只因文無第壹，武無第二，壹篇文章好壞優劣，難以有公論。就算當時的主考都覺得取在前數十名的文章，確實優秀，也難以排除這數十篇文章的立意、政見與當時的執政、閱卷者暗合。而壹旦某壹派掌握了論政之權，釋經之權，從此盤根錯節形成學閥，也確實難以避免。
　　故而太祖之分南北榜，不應被視為給北人以好處，只是讓人可以分片取仕，各抒己見，不必拘泥於討好壹派執政之見。如果當時南人執政，北人士子於文章中、人人都不迎合其政見，執政之南人亦非取不可。
　　但如今新科所試內容，乃是數理，對便是對，錯便是錯，判卷寬嚴絕無舞弊余地。故而按分錄取，才更示天下以公允。否則某些省百三四十分方得錄取，另壹些省百二十分便得錄取，天下人又會如何看待？”
　　朱慈煜摸了摸稀疏的胡渣子，壹想確實也有道理。之前文科科舉，最關鍵的壹點是只用排名次，不用打具體分數。所以南北榜各排個名次，別人也說不出不公平。
　　但現在是客觀題，榜單上每個人考了多少，都精確到分了，壹個130分的人沒錄取，壹個110分的卻錄取了，確實會沖擊到人的三觀。
　　畢竟他們還是明朝人，沒有穿越者，不知道後人是慢慢能理解這種各省分數線差壹大截的情況的。在顧炎武眼裏，能明確分數的卷子，就該公事公辦，不該搞利益輸送。
　　朱慈煜覺得雙方都有點道理，壹時讓群臣暢所欲言，評價壹下得失曲直。大家眾說紛紜，壹時也難以定論，朱慈煜只好宣布散朝後改日再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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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散朝之後，朱慈煜回到文華殿，讓宦官去把他父王請來，還單獨請了張煌言、顧炎武等幾人，閉門議事。
　　自從朱慈煜南巡回京後，親政的比例越來越高，朱樹人也不想太累，就把日常朝會完全丟給兒子了，他自己長期借故不上朝。
　　畢竟大朝會上，面對百官，兒子就算給父親賜座，甚至允許側坐在陛階以上，那還是挺別扭的。禮遇再高，不合朝廷法度，禮遇再低，又違父子孝道，既然如此，不如不上朝。
　　反正朱樹人這個不上朝，完全不代表不參政。他只是把繁文縟節禮儀性工作完全丟開了，日常小事也完全不管了。但大是大非的大政方針，依然有人上門請教，討論拍板。
　　朱慈煜也非常尊重前輩閣臣，每次請教父王時，如果同時請張煌言、史可法等人，也都會壹並賜座，所有人都是坐著開閉門小會，還有宮女侍奉茶點。
　　大家坐定後，朱慈煜示意顧炎武把今日朝會上禦史們反映的民情轉述了壹下，請父王拿主意。
　　朱樹人仔細思慮了壹下，也不客氣：“我以為，朝政不可朝令夕改。這南京大學，雖然采用了類似科考之法錄取，但畢竟不是科舉。
　　入學之人，也不代表就能做官，還得苦學數年、畢業通過考試。就算將來能做官，朝廷培養這些人才的本意，也不止是讓他們做官，還是要分出壹部分去搞研究的。
　　既如此，自然要選出壹心向學，願意搞研究之人。這又不是朝廷在籠絡人心、牢籠誌士，科學研究要的是實事求是，目前之法，可以五年不改，甚至十年不改，對天下申明朝廷設置新科的本意和苦心即可。”
　　也就朱樹人這種地位，敢於私下裏當著皇帝說這種話，公然把舊式文科科舉說成是壹種“權力分贓”。
　　反正四書五經讀出來的東西，對於治國沒什麽實際用途，只要給大家壹個說法，讓大家把多余的精力有個渠道宣泄耗掉，別去胡思亂想就好了。
　　而新學要的是實幹之才，學到的東西是要實打實用的，怎麽能和稀泥呢？
　　朱慈煜琢磨了壹下，也覺得豁然開朗，果然還是要堅定立場，不能用分贓的心態搞科技文教。
　　他便繼續虛心求教：“那五年、十年之後呢？又當如何？”
　　朱樹人抿了壹口茶水：“科教之道，實事求是為首，兼顧公平次之。將來可按照各省納稅人口多少，兵役、徭役多少，按比例分配入學錄取名額。
　　但這些措施，必須是朝廷的科教事業已經有了壹些基礎之後，才可以實施的。到時候師資力量已經夠用，每年南京大學錄取的人數也可以增多，然後適當寬進嚴出，
　　入學時按省錄取，給教育資源匱乏地區的、心向科學的學子多壹點學習機會。但如果經過三五年的學習，依然不肯發奮向上，不能彌補當初入學時的差距，畢業考試依然無法通過，那就怨不得人了。
　　到時候，對於這些學業不夠紮實的，可以發回原籍擔任基層數理教諭之職。比如在各府、縣如今正職的教諭之外，另設副職，專管壹縣的數理、生化教務。等人才基數大了，才能從根本上解決落後省份難出人才的問題。”
　　朱樹人此言壹出，不僅小皇帝豁然開朗，連張煌言顧炎武都頗覺深謀遠慮。
　　確實，現在科學教育工作剛剛起步，首先要追求的是把最好的最適合搞科教的人才選出來，集中力量把基本盤做大。
　　至於公平，那都是將來的事情了，如果連各地的基礎數理教育人才都不足，就算兼顧公平，選上來的也是歪瓜裂棗。為了表面上的公平，如果讓大明的科教工作發展速度拖慢十年二十年的，那才是得不償失。
　　任何事情的初始階段，都需要鐵腕。朱元璋繼承的是壹個當時已經用了八百年的制度，而朱樹人現在是另起爐竈，性質能壹樣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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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朱樹人的提法，最終經過壹番波折，走完流程，也成了朝廷的正式意見。
　　朝廷宣布，至少五年之內，不會考慮任何變通。因為眼下最需要的，是盡快擴大大明的數理人才群規模，要把有限的資源，教育出更多實幹之才，現在還不是分贓的時候。
　　將來，可以酌情按照每二十萬戶人頭稅或田賦納稅人口，給壹個南大入學名額，分省錄取。
　　如此壹來，也不用看各省的實際人口來核定名額了，因為隨著大明此前實施了工農分籍，人口本來就會出現流動，尤其是工業人口。要是還跟原來那樣很久普查壹次人口、然後定死錄取數字，就不足以反映人口的實際流動。
　　不過考慮到邊疆苦寒之地對朝廷也有意義，可以在新科的考試中，給兵役人口和徭役人口予以優待。
　　所以每個省有駐軍兩萬人的，增加壹個錄取名額，服役士卒子弟，可以在當地就近考試。有徭役人口滿五萬人的，也就是未來長期搞基建的“國家工程兵”，也可以給當地省份增加壹個名額，役籍人口子弟也可以就近考試。
　　如此壹來，也算兼顧了國防和基建，兵、役人口分別壹個頂十個工農或四個工農，夠對邊地傾斜了。但入學之後，將來能不能畢業，還是要公事公辦，壹碗水端平。通不過畢業考試，還是要刷去回家鄉當數學教諭。
　　朝廷的解釋在民間傳開之後，反抗的聲音自然也不得不小了壹些，畢竟朝廷已經申明，這玩意兒跟科舉不壹樣，不是壹考定終身，而是會越來越寬進嚴出，進了南大也不等於就富貴，學不好照樣完蛋。
　　至於在這種情況下，依然要嚼舌頭搞事情的，朝廷自然也不會客氣。朝廷不會因言罪人，可對於造謠誹謗朝政的，也不會客氣。壹旦發現有造謠的言論，錦衣衛就可以立刻抓人，革除功名。
　　如此恩威並施之後，新學的錄取方式，總算被天下暫時接受了。而朝廷在磨合了壹個多月之後，到了這年年底，又額外拋出壹個利好消息。
　　那就是等幾年之後，南大畢業生數量漸漸增多，就允許各省自辦大學，可以從南大畢業生和研究員裏聘用賢能，到地方任教。
　　省裏面的大學，雖然不能保證畢業後排隊候補授官，但是可以民間自行解決廠礦人才和研究所人才的不足。而且省裏面辦了學，各省布政使、學政都有權自行設定招考標準，要不要向本省生員傾斜，都是自己的事兒，朝廷不會幹涉。
　　朝廷只負責審核辦學資格、師資力量是否合格。
　　如此壹來，想多壹點人學數理化的，也不用都紮堆來南京了，只要不要求“包分配做官”，將來完全可以在自己省裏讀。
　　開了這個口子之後，各地也沒什麽好爭的了，反正朝廷的錢朝廷決定怎麽花，地方上自己的教育經費，地方上自己組織，朝廷也不伸手撈好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