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章 每壹步計策至少同時騙到兩家對手

　　鄭森為什麽會忽然自作主張溜掉，這事兒還得從兩天前。
　　張學曾在被朱大典施壓後，自然第壹時間就通知了沈家，讓沈樹人準備啟程去南京接受刑部的盤查。
　　而沈樹人對這個消息，采取了半保密的措施，也就是只對身邊親近的人透露了壹下。
　　鄭森被家裏送到蘇州，前後不過半個多月，跟沈樹人關系卻已經處得不錯。
　　鄭森如今才十五歲，還是血氣方剛銳意進取的年紀，做事情也還有點沖動。他見沈、顧、張都是學問不拘壹格、文武謀略見識豁達之人，所以跟他們特別談得來。
　　臨走的前壹天，沈樹人就悄咪咪請了張煌言、顧炎武、鄭森三個哥們兒，壹起喝壹頓，算是為自己踐行。
　　張煌言、顧炎武對於他被移送壹事，自然是有些憤慨的。
　　他們覺得這案子再清楚不過了，沈樹人壓根兒只是讓家丁自衛，壹點過錯都沒有，讓南京刑部直接對著卷宗材料復核就是了，何必把人拉去有辱斯文呢？
　　沈樹人卻很大度：“幾位兄長為我考慮，沈某心領了，不過國有國法，此次去也不算是拘押，只是問話而已。
　　估計只是這個案子太典型，情節又比較新穎，南京刑部那邊想要整理歸納，好教諭各地，不會有事的。”
　　顧炎武聞言嘆服不已：“沈賢弟真是豁達，那就不多說了，都在酒裏，望賢弟壹路順風，將來也不會影響仕途才好。”
　　大家酒到杯幹，沈樹人隨即擺出壹副愧疚的表情，趁機向鄭森道歉：
　　“此事沈某問心無愧，唯獨對不起鄭賢弟。君子本該壹諾千金，沈某最後卻失信於人，愚兄敬妳壹杯，若是肯原諒愚兄，就滿飲此杯。”
　　鄭森不由驚訝：“沈兄何出此言？妳去南京有什麽對不住我的？”
　　沈樹人演技恰到好處地露出壹個驚訝表情：
　　“什麽？賢弟家中的安排，妳自己竟不知道麽？妳四叔之前來我家求了數次，讓我裝病不去南京。我現在卻身不由己、只能失信了，可不是對不起妳麽。”
　　沈樹人猜得沒錯，鄭芝龍果然沒把他擔憂的那些彎彎繞理由，跟少年鄭森徹底剖析過。
　　估計鄭森最多只是知道家裏不希望他去南京，但絕不知道家裏為了這個局，付出了多少代價、有多重視。
　　鄭森果然愕然，連忙追問，沈樹人也就順水推舟，把鄭家人的說辭、以及他的後續推理說了。
　　鄭森聽完，內心頗有幾分信仰崩塌的意味。父親在他心目中的形象，也不似他原本以為的那麽“忠義”了。
　　“……原來，父親壹直在猜忌朝廷？他是怕朝廷讓我等去南京讀書，是想扣押我當人質？我們鄭家自從詔安以來，本本分分，為什麽要這麽多疑呢？就因為我們家跟張獻忠壹樣、都是被熊文燦詔安的？
　　如果朝廷真有這份意思，我卻稱病不去，不是更讓鄭家多背嫌疑麽？不行，我區區壹介童子，個人安危有什麽大不了的，如果因為我，讓父親和朝廷生出嫌隙，豈不成了不忠不孝之輩！”
　　他畢竟年輕，想到這些便血氣上湧，覺得自己只要行得正做得直，朝廷怎麽可能對他壹個十五歲少年下手？那也太掉價了。
　　他會這麽想，也不奇怪。
　　主要是他爹鄭芝龍知道崇禎那“眼裏揉不得沙子”的脾氣，不能以常理度之。
　　而鄭森還完全還不知道崇禎有多多疑，十五歲還沒到接觸朝廷政治鬥爭的年紀。
　　沈樹人壹直在旁邊暗中觀察，趁鄭森懷疑人生懷疑得差不多了，才故作為難地“為鄭森著想”：
　　“賢弟不愧是忠孝節義之人！不過妳也別誤會了令尊和令叔，他們也沒有公然違抗朝廷的意思。我估計原先只是希望沈家當這個出頭鳥、然後妳家才好隨大流和稀泥、法不責眾。
　　可惜，家父因為倡議漕運改海的事情，得罪了漕運總督朱大典，朱大典這次借機作筏，非要惡心我們壹下，卻歪打正著連累了賢弟……”
　　沈樹人說話很有分寸，他知道自古疏不間親，如果直接說對方父親、叔叔用心險惡，絕對會招來鄭森本能地抗拒。
　　但他以捧為主，把鄭芝龍的圖謀說得看似“情有可原”，反而增加了這套說辭的可信度。
　　最後再鋪墊上朱大典這個“意外不可抗力”，讓鄭家人再也不好意思怪沈家不配合。
　　壹切的壹切，都那麽符合沈家父子的人設。
　　鄭森思想鬥爭了壹頓酒席的時間，最後終於借著酒勁，沖動了壹把：“沈兄，我不會配合四叔裝病的，事已至此，我們鄭家人要是再當縮頭烏龜，那就是往自己頭上潑臟水！
　　不就是去南京讀書麽！我跟妳們同船，先偷偷溜過去，我自己去南京國子監報到！等木已成舟，家父和四叔就是想阻止也來不及了。”
　　沈樹人故作大驚，壹副諸葛亮在周瑜面前背誦完《銅雀臺賦》後的表情：“賢弟三思啊！都怪沈某失言，可別因此損了父子親情。”
　　鄭森卻越勸越上頭，嘆道：“家父出身寒微，少讀聖人之書，我身為人子，看到父親侍君有不當之處，自當彌補。
　　沈兄，我不是無船可坐，我只是怕坐自家的船會被送回來。所以才想借妳們沈家的船避人耳目，這點小忙，對妳不算什麽吧？”
　　沈樹人這才恰到好處小顯擺壹下：“我沈家雖不及妳家壹成，可海船百艘還是有的，搭船這種小事，何足道哉。”
　　鄭森：“那就這麽說定了，妳們明晚啟航去南京時，我就偷偷來跟妳們會合。但我會給四叔留信壹封，說明其中道理，讓他不要再想著抗拒朝廷、以免招來更多麻煩，他會理解的。
　　等他看到這封信時，我們已經走遠了，茫茫大江，他們能去哪裏尋？而且我會說明，這壹切都是我自作主張、我覺得這樣對家族最好，他們不會怪妳們沈家的。”
　　沈樹人也擺出壹副受了激將的豪邁之狀：
　　“這是什麽話！我剛才不願帶妳，只是怕損了妳父子親情，又豈是怕惹人怪罪！我沈家雖窮，這點恩怨還是扛得起的！就這麽壹言為定了！”
　　……
　　鄭森便是這樣被沈樹人半激將半拐騙，潛移默化騙到了南京。
　　鄭鴻逵直到鄭森搭船啟程後的次日早上，才發現侄兒已經不在、帶了壹兩個心腹家丁偷偷跑了，所以追之不及。
　　蘇州到南京的水路，走長江逆流而上，足足走了五六日才到。
　　沈樹人啟航時已是六月末，上岸那天則是七月初三。
　　沈樹人還特地沒在人多的碼頭靠岸，唯恐鄭家派出騎快馬的家丁、走陸路搶先到碼頭堵截，畢竟水路逆流肯定比騎馬要慢不少。
　　壹路上這幾天，倒也過得逍遙，張煌言、顧炎武也都是要參加鄉試的，早點來晚點來都行，這次正好同船。
　　大家每天壹起喝酒聊天、談論政史，好不快活。
　　尤其張煌言文武雙全，不太閑得住，嫌坐船運動量太少，竟在船甲板上立了幾個臨時標靶，每天射箭以為鍛煉。
　　沈家的大沙船長約八丈，去掉頭尾船艙，中間甲板不過五六丈，射射固定靶倒也不難。為了防止意外，都是敲掉金屬箭頭，只拿木桿子射草垛。
　　如今大明已經到了危急存亡之秋，文舉考試也有加考騎射的，只不過射不中也不影響中舉，算是個額外加分項。
　　張煌言對今年的這項新政非常滿意，射得興起，偶爾也招呼沈樹人、鄭森壹起鍛煉、比試。只有顧炎武手無縛雞之力，不會參加這種活動。
　　沈樹人前世運動也不錯，騎馬射箭都是去那些專門運動場館玩的，所以拿上弓箭也不算很生疏。
　　只是後世的弓箭都有專業的箭搭、瞄具，明朝的弓卻光禿禿的，他花了好幾天時間，才適應了這種傳統弓。
　　鄭森出身武家，射箭自然不在話下，只是還太年少，氣力有虧，只能用軟弓輕箭。幾天切磋下來，鄭森對張煌言和沈樹人也是愈發佩服。沒想到這些蘇州文人當中，竟也能挑出這等射術嫻熟的實幹之才。
　　到了南京之後，張煌言、顧炎武並不需要入監，他們是來參加考試的，自顧自找去秦淮河，先尋找同鄉繼續文會切磋、打探鄉試消息。
　　鄭森直接跑去國子監，自證身份，等候國子監辦理學籍。
　　新到任的國子監司業吳偉業，已經提前得了楊閣老打招呼，知道這事兒，自然沒有推脫，以最快的速度幫著把手續辦了。
　　鄭森因為比歷史上提前了兩三年來南京，原本應該拜錢謙益為師的他，這壹世卻陰差陽錯拜到了吳偉業門下。
　　沈樹人下船之後，倒是沒法立刻辦入籍手續，他還得先料理南京刑部的盤問。
　　等南京刑部復核結束，徹底確認他的清白，前前後後又花了七八日，轉眼就拖到了七月中旬。
　　南京刑部徹底結案後，沈樹人拿著全部材料，再去國子監，拜見吳偉業。
　　吳偉業看了他的履歷，又看了之前的邀請函，心中也有些犯嘀咕。
　　“看這沈樹人履歷，在蘇州時怕是學問就不紮實。楊閣老雖然關照了讓他入監，可如今形勢有變，畢竟是惹過了官司，也不知楊閣老是否知道這壹最新情況？若是知道之後，楊閣老還會要求照舊辦理麽？”
　　吳偉業合上材料後，便斟酌了壹下措辭，用盡量委婉的說法，把自己的意思跟沈樹人表述了壹下。
　　那態度，就跟後世的公務辦事人員，讓人再去開個“無犯罪記錄證明”似的。
　　沈樹人何等洞察力，三言兩語就把吳偉業的潛臺詞聽明白了。
　　事實上，他對此也是有備案的，而且巴不得吳偉業如此。
　　於是，沈樹人禮數非常周全地給了吳偉業壹個臺階下：“學生能體會山長的難處，這樣吧，不如把您的擔憂，委婉作書壹封，學生也好趁機拿到合肥，面見楊閣老。
　　畢竟時移則勢異，當時楊閣老以為學生只是純良赤子，這才薦我入監，如今形勢有變，萬壹楊閣老不想與學生扯上關系了呢？
　　學生原本就另有差事，想跟楊閣老匯報，卻苦於事情太小，不好意思上門。有了吳山長的書函，學生求見楊閣老也多些底氣。”
　　吳偉業捋了幾下山羊胡子，覺得這樣倒也不錯。反正他只負責寫壹封信，至於沈樹人拿了信之後，能不能求見到楊嗣昌，就不關他的事了。
　　而他擺出了事事請示的謙恭態度，總歸是小心無大錯。
　　“妳倒是做事穩重，好吧，我這就修書壹封，請示壹下。”
　　沈樹人拿到介紹信後，非常滿意，連夜又從南京馬不停蹄直奔廬州府合肥縣、六省督師楊嗣昌的駐地。
　　他這次把楊嗣昌的任務超額完成了，而且還克服了那麽多楊嗣昌壹開始沒想到的額外困難。
　　辦事兒辦得這麽漂亮，不趁機到老板面前狠狠匯報壹下PPT露露臉要個大人情，那不就浪費了麽！
　　原本還怕楊嗣昌嫌他顯擺輕浮，但有了吳偉業的請示，壹切都那麽名正言順。
　　只能說沈樹人太能來事，左右逢源，不經意間又同時利用了吳偉業和楊嗣昌壹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