官居壹品

三戒大師

歷史軍事

  數風流,論成敗,百年壹夢多慷慨。   有心要勵精圖治挽天傾,哪怕身後罵名滾滾 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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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七五章 多事之秋(下)

官居壹品 by 三戒大師

2018-6-27 16:21

  沈默的簽押房外,種了兩棵樹,壹棵是柿子樹,壹棵也是柿子樹。時近深秋,枝頭的葉子落光了,掛滿了小燈籠似的火紅柿子,煞是好看。
  坐在直起湘簾的明窗前,張居正侃侃而談。他所說的‘壹條鞭’法,就是將壹州壹縣的所有田賦、徭役以及各種雜差和貢納,統統編為壹條,折成銀兩交納,並由官收官解。稱為‘壹條編’,因為編與鞭同音,故而後來都稱‘壹條鞭’。
  在壹條鞭法出現之前,農民對朝廷的負擔,主要有四部分,壹是土地的田稅,二是特產地要向朝廷貢納土產……比如杭州要貢茶,湖州要貢綢,雲南要貢木頭等等……三是壯丁要服徭役,四是,在正役之外,還有各種額外的雜差。
  這壹套賦稅制度,是極為不合理的。先看農民,因為交納田稅,均是谷麥實物,所以,每年夏秋交稅之期,先由各保各甲收齊稅糧,用車船送到鄉裏,再由鄉及縣,由縣及府,由府解運各布政使廒倉,其間不知要耗去多少運力差役,又不知因沿途損耗,層層盤剝,糧戶平白增加多少負擔!同時,他們還要負擔沈重的勞役,在正役之外,官府隨意加派雜差,免費大量使用勞動力,嚴重影響農民正常的生產活動,並將其牢牢的束縛在土地上,使社會缺乏自由的勞動力。
  結果便是,農民苦不堪言,掙紮在破產線上,出現大量的逃亡,而國家,也因為貪官汙吏的層層盤剝,蒙受了巨大的損失。尤其是缺少可供支配的銀錢,長期在經濟危機中不可自拔。
  改革勢在必行,早已成為有識之士的共識。事實上,在壹條鞭法之前,自洪武後期,至今壹百五十年間,本朝便已經出現了壹系列的賦役改革,如‘均徭法’、‘均平銀’、‘綱銀’、‘征壹法’、‘十段錦法’、‘壹串鈴法’等等,由不同人在不同時間,不同地點提出、施行。
  可是,無論名稱如何,他們都將‘賦稅折銀征收’,作為最主要的壹項改革內容,而且貫徹的是‘賦役合壹,統壹折銀’的原則,換言之,‘賦稅白銀化’,已成為經久不衰的呼聲,它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衰亡,反而愈發的響亮起來。因為它壹改歷朝歷代實物納賦、出丁服役的傳統方法,既為民眾減輕了負擔,又利於朝廷增加收入,利國利民,不是誰能任意抹殺的。
  而壹條鞭法,正是之前眾多改革集大成者,最先由嘉靖九年的內閣大學士桂萼提出,他構想‘以壹切差銀,不分有無役占,隨田征收。’緊接著,屯田禦史付漢臣正式疏陳:‘頃行壹條鞭法,十甲丁糧總於壹裏,各裏丁糧總於壹縣,各州縣總於府,各府總於布政司,通將壹省丁糧,均派壹省徭役。’先帝當時批準,先在南直隸、湖廣、山西等省的十余府中試點。茲後至今近五十年,因為嘉靖朝局的惡劣性,以及反對者的橫加阻撓,此法推行時斷時續,到了嘉靖末年,竟然有偃旗息鼓的危險。
  但形勢在壹個人登上權力舞臺後改變了,這個人就是高拱,高肅卿雖然有很多的毛病,但他是個很純粹的改革派,對壹條鞭法是不遺余力的支持,所以從入閣的那天起,高拱便開始大聲疾呼,要求在全國推行此法。
  可大權仍然掌握在內閣首輔徐階手中,徐階對壹條鞭法的看法,與高拱截然相反,他認為此法不可取,‘巨商大賈雖多有資財亦因無田而免役。致使衣不遮體、終歲辛勞的農民獨受其困。’而農民也因為‘新法不論戶之等則,只論田之多寡,所以許多人放棄田土,以避差役。’而且‘壹條鞭法,不論倉口,不開石數,只開每畝該銀若幹,致使吏書因緣為奸,增減灑派,弊端百出。’反對的理由同樣十分充分,高拱也沒法說服他。
  但高拱這壹咋呼,正如壹石激起千層浪,許多地方官員紛紛上本附和,有高拱為他們據理力爭,哪怕是徐階,也不能視若無睹,只能同意由江西布政使宋儀望,廣東巡撫龐尚鵬,分別在贛粵兩地,擇數府施行,說起來,才不過剛剛數月而已。
  ※※※
  張居正的感覺無比敏銳,他意識到壹條鞭法的施行,在‘賦稅貨幣化’的同時,也必然伴隨著貨幣改革的良機——只要規定某種貨幣可以用來納稅,則這種貨幣的正統地位,必將迅速確立起來,如果要改革大明寶鈔,這可是千載難逢的良機。
  未議行,而先議收。張居正的寶鈔改革,壹上來就給人以強烈的信心……他認為,要想使人民對寶鈔有信心,進而使整個社會普遍接受、普遍流通,最好的辦法是由朝廷規定,壹切賦稅都必須用寶鈔完稅。如果用銀的話,要先買鈔,再用鈔來納稅。他認為,如果由政府率先收鈔,則不到壹年,人民對寶鈔的信心就會建立起來。
  當然他所指的寶鈔,乃是所謂‘幣制改革’後的產物,稱為‘新寶鈔’更合適。
  應該說,張居正的方案,水平是很高的,首先他中肯的總結了歷代以及當代行鈔的失敗經驗,得出壹個基本原則‘先求無累於民,後求有益於國’,便使自己不至於淪入與民奪利的桑弘羊、王莽之流。
  然後,就大明寶鈔改革,他提出了三項具體原則:
  第壹,新發行寶鈔的地位,只應是用來‘輔銀錢’,‘而非舍銀錢而從鈔’。新的寶鈔發行後,銀錢並不退出流通,而是與寶鈔以壹定的價值比同時流通。
  第二,寶鈔應該由,且只能由戶部發行,並做到有限發行。否則鈔無定數,則出之不窮,似為大利,殊不知出愈多,值愈賤。
  第三,寶鈔必須能夠兌現和為官方接受的。具體的,除了準許人民持鈔繳納錢糧外,還允許人民持鈔到票號兌取現銀……當然,朝廷會支付給票號壹定的費用作為報酬;允許各商鋪用鈔換銀;允許典當鋪款項出入搭用寶鈔……
  ※※※
  沈默端著茶杯,輕啜著從杭州運來的明前,他有個習慣,在和人進行比較重要的會談時,手總是擱在茶杯邊上。這樣當對方的話題比較復雜時,就可以在自己開口前,先順勢端起茶杯喝壹口,這樣除了可以潤下喉嚨,使聲音保持柔和外,更是可以為自己創造思考的機會。
  現在,張居正將幣制改革的方案,向自己和盤托出。顯而易見,他的目的是構建壹個以戶部為絕對領導,受社會各階層廣泛認可的貨幣體系。張居正已經意識到,貨幣不可濫發,必須可兌換,必須具有壹定的信用,應該說,已經具備了建立貨幣體系的基本要素。
  而且更難得的是,他還清醒地意識到,施行近二百年,臭名昭著的大明寶鈔,已經使百姓失去了對朝廷的信任。加之官府本身貪腐低效,不能取信於民。而錢莊票號在民間卻有很高的信用,所以他產生了借助票號的信譽和機構,推行貨幣改革的想法。
  沈默甚至不乏小人之心的想到,如果不是想借助票號的力量,恐怕張居正都不會來跟自己商量,自個就把這事兒給敲定了。
  但既然他來跟自己談,那就有機會……勸說他打消這個念頭。
  是的,沈默不贊成進行這種貨幣改革。
  人人都在喊改制,仿佛改革已是大勢所趨,可究竟有幾個人能明白,這個處於十六世紀的中國,到底需要什麽?不需要什麽?不弄明白這個問題,做什麽都是事倍功半,甚至起反作用。
  不客氣地說,真正全都明白的,壹個也沒有,包括他自己,更包括張居正。社會改革是個牽扯廣泛的系統工程,二十壹世紀的超級計算機,也不可能算無遺策,更何況在現在的條件下,只憑著壹個肉腦子想?
  在這種時候,沈默那從五百年後帶來的知識,就顯得彌足珍貴了。這兩年沈默雖然沒幹什麽實事,但他也獲得了大量的時間,回憶自己前世所學的知識,再運用到現實中,仔細思考大明朝的政治、經濟、軍事、思想、文化,等方方面面,整個過程,是孤獨、痛苦而漫長的,但收獲也彌足珍貴——他對這個變革中的社會,終於有了些深刻的、理性的認識,這讓他可以站在壹個當世無人可及的高度上,來看待壹些實際的問題了。
  比如說這個貨幣改革,張居正的看法已經超凡脫俗了,但仍然受到了自身的官職、知識、眼界等方面的限制,並不是符合大勢所趨的,甚至會阻礙歷史的發展。
  沈默的看法是,站在政府的角度,這項改革會帶來財政收入的增長,對經濟調控能力的增加等等很多好處。但站在國家和歷史的角度,這項改革其實是沒有必要,或者說多此壹舉的。
  他有充分的理由支持自己的判斷:
  首先,什麽樣的改革才是有意義的?必然是針對社會自身無法調節的問題,所必須進行的改革才行。那麽寶鈔真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嗎?從其本身,以及戶部的角度來看,爛到擦屁股都嫌硬的寶鈔,當然是這樣的。
  但從整個社會來看呢?似乎卻不是這樣的。縱觀中外歷史,都是因為社會流通中,缺少足夠硬通貨幣,才會出現紙幣,作為補充品甚至代替品。
  紙幣為什麽最早在中國出現?從唐代,到宋、元、金皆有各種形式的紙鈔?不是中國人有先進的金融思想,而是中國向來不是金銀銅等貴金屬的產地,社會經濟發展到壹定程度,代表價值的貴金屬便嚴重匱乏,不得不用紙幣來補充。
  本朝立國後,更是長期面臨貴金屬極度匱乏,無法滿足社會生產和交換需求的‘錢荒’,由此形成了嚴重的通貨緊縮,嚴重阻礙著商品經濟的發展。如果情況不變,那麽貨幣改革勢在必行,沈默會不惜代價,幫他推行壹套可靠的貨幣體系。
  但現在的情況是,隨著大航海時代的到來,南美洲的開發,以及日本銀礦的大發現,世界的白銀存量極大豐富,雖然這些白銀都不歸中國所有。但在對外貿易中,中國處於無可比擬的優勢地位,大量的白銀通過貿易順差,開始源源流入中國,這時國內產不產銀,都已經不再重要了。
  作為本朝對外貿易的首倡者,以及市舶司的奠基人,沈默手中有最權威的數據,可以證明他的觀點——僅嘉靖四十四年壹年,通過正常貿易,由馬六甲輸入澳門的白銀,就達壹千四百萬兩,大約相當於永樂元年至宣德九年,大明王朝三十年鼎盛期內,中國官銀礦總產量的兩倍。這還不算從日本流入中國的,以及更多從美洲運抵香料群島,再運進中國的白銀。
  而且白銀流入中國,並非僅有貿易壹途,因為中國、日本、歐洲三地金銀比價存在較大差價,中國金銀比價為壹比五到壹比七之間;而日本的金銀比價為壹比十二到壹比十三之間;歐洲則為壹比十到壹比十五之間,只要將日本、美洲的白銀輸入中國套換黃金,即可獲利壹倍以上。當然這種高檔的遊戲,只有少數幾家巨商有資格玩,比如王直,比如葡萄牙總督……比如沈家。
  總而言之,在白銀大量湧入中國,國家貨幣供應充足的情況下,積極推進確立銀本位才是正辦,至於大明寶鈔,就讓它繼續爛下去吧,徹底退出歷史舞臺好了。
  ※※※
  既然社會通過自身調節,便可將矛盾消化,那就沒必要再進行改革。如果這時非要改革,只是給朝廷增加負擔,給社會增添麻煩,給貪官汙吏創造中飽私囊的機會。
  “而且就算妳可以抑制住沖動不濫發?又怎麽保證繼任者不會濫發呢?到時候,妳的壹番好意,就要成為掠奪民財者的幫兇了!”當沈默將自己的看法,鞭辟入裏的講給張居正後,他看到這個深沈內斂的青年改革家,臉色明顯有些蒼白。
  沈默,長久的沈默,壹個在思考,另壹個也在思考。
  良久,張居正從沈思中醒來,端起茶杯,卻發現早就空了,沈默去拿茶壺,發現裏面也空了。
  不想讓人進來,打斷自己的思緒,張居正阻止沈默叫人,目光瘆人的望著他道:“在幣制方面,我承認妳是我的老師。”
  “不敢當。”沈默心說,妳這表情,像要吃了我這老師。
  “可妳敢說,自己是站在天下人的立場上思考,而不是為了某些人代言?”此刻的張居正,就像寶劍出鞘,寒光逼人,嚇裂宵小的狗膽。
  沈默卻還是古井不波的望著他,淡淡道:“靈臺無計逃神矢,風雨如磐暗故園。寄意寒星荃不察,我以我血薦軒轅。”鬼神捉弄,讓我來到了五百年前的故園,就算沒有人知道,沒有人理解,為了那點微茫的希望,我也願意把血肉之軀,獻祭個苦難多災的母親……
  張居正不會理解這首詩背後,隱藏著怎樣的信念和悲哀,但他能聽出來,這是沈默在明誌了,便沈聲道:“那請誠實告訴我,既然沒有行鈔的必要,那妳為何要讓匯聯號,在東南發行銀票呢?”
  “那並不是紙鈔,而是可以隨時兌換成現銀的銀行券。”沈默不意外他知道此等秘密,自然早猜到他會有此壹問。
  “只是換個說法吧?”張居正丹鳳眼壹瞇,寒光壹閃道。
  “差別太大了。”沈默仍然不急不躁道:“從發行上看,匯聯號要開出壹定數額的銀行券,必然要先收到壹筆相同額度的金銀,這筆金銀保存在匯聯號的金庫裏,人們可以隨時兌換出來。而壹旦票號支付金銀,會立刻銷毀等量的銀行券,以保持流通銀行券的數量,和庫存金銀的數額相等。”說到這,他把話頭扯到日昇隆身上道:“所以,哪怕日昇隆發生擠兌,匯聯號也不擔心,大不了就把所有的銀行券收回,把金銀還給大家就是了。”
  “這又是銀行券和紙幣的不同,紙幣要求全國都承認,但銀行券只由發出的票號承兌。匯聯號的銀票日昇隆不認,反之亦然。”沈默微笑看著張居正,妳有天才的遠見卓識,我有多妳五百年的見識,咱們看誰能說過誰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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