官居壹品

三戒大師

歷史軍事

  數風流,論成敗,百年壹夢多慷慨。   有心要勵精圖治挽天傾,哪怕身後罵名滾滾 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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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二八章 成敗轉頭(下)

官居壹品 by 三戒大師

2018-6-27 16:21

  杭州城驛館內,幾位錦袍玉帶的中年男子,圍坐在桌前,心不在焉地打著馬吊。
  坐在上首的,是福建巡撫王詢,坐他右手邊的是浙江布政使蔣誼、左邊的是福建總兵官李錫,還有壹個是浙江副總兵郭成……他替下了急忙忙出去的盧鏜,邊上還有幾位觀戰的,不是副總兵,就是布政使、按察使……這些東南地面上的頭頭腦腦,都是被胡宗憲召集而來,接連開了壹個月的會,還沒放他們回去。
  為什麽拖了這麽久,這些人心裏也有數,雖然大帥沒有公開的講,但私下裏找過不少人談話,大家也相互試探過口風,只是都諱莫如深,誰也不肯露底罷了。
  但所有人都能感受到,分明有壹種令人不安、甚至是恐懼的氣息,在杭州城上空蔓延,快把人給逼瘋了。
  哪怕壹點風吹草動,都能讓他們心驚肉跳,方才盧鏜急忙忙出去,更是把眾人的心思勾走,換句話說,哥們兒打得不是馬吊,是心悸。
  “聽說大帥?”王詢試探著問蔣誼道:“昨個早晨出城去了?”
  “沒有吧……”蔣誼也不知是真糊塗,還是裝糊塗道:“壹點信兒都沒有。”
  “這都什麽時候了,還不跟咱們說實話?”李錫不悅地皺眉道:“咱們弟兄跟大帥出生入死,可不是把命都賣給了……就算賣了,也得讓我們知道是怎麽死的吧?”
  他這話說得露骨,讓屋裏的氣氛壹下子凝滯,王詢低喝道:“休得胡言!”訓斥屬下壹句後,他卻轉向了蔣誼道:“老蔣,雲鶴就是這樣,妳不必在意。不過妳也不能把我們當傻子吧?真以為我們被困在杭州城,就又瞎又聾,什麽也不知道了?”說著哼壹聲道:“我還想問問老郭,怎麽可以任意調動我的部下,而且壹下子把幾支大軍的將領都換了,這是要幹什麽?”
  郭成憨厚的笑笑道:“這種軍機要務,可輪不著我參與。”
  但他想含混過關是不可能了,屋裏的眾文武,本就壹肚子火氣,現在胡宗憲又不在城裏,登時沒了壓著的,哪還控制得住。
  屋裏便像炸了鍋似的,紛紛質問起來。蔣誼和郭成招架不住,只是壹個勁兒地推說不知,壹切等大帥回來再說。
  就在這時門開了,只見壹名小校氣喘籲籲地沖進來,連禮都顧不得行,便大聲嚷嚷道:“諸位大人,請去巡撫衙門集合!”
  屋裏壹下子鴉雀無聲,眾人定定望著那小校,心說妳算哪路神仙?
  那小校也覺出自己的冒失,趕緊補充道:“是劉總戎和唐中丞下得命令。”怕他們沒聽明白,又道:“江北總兵劉大人和蘇松巡撫唐大人。”
  “嗨……”幾個武夫松壹口氣,嚷嚷道:“何必如此倉皇?還是讓他們來驛館相見吧。”
  王詢卻有不祥的預感,問那小校道:“妳們盧總戎呢?”
  “已經跟著去巡撫衙門了……”小校道:“臨去前吩咐小得來傳話。”
  “看來這事兒蹊蹺啊……”蔣誼低聲道:“怎會去了撫衙呢?”
  “唔……”王詢點頭道:“去看看吧。”說著便高聲吩咐:“取我的官服來!”其余文武也各自回去換上官服,又叫上在後花園打拳的俞大猷,騎馬坐轎,往巡撫衙門去了。
  ※※※
  崇明島上,戒備森嚴,姚萇子把眾將約束在中軍堂中,焦急地等待著山上會談的結果。
  大堂裏靜極了,只能聽到十幾個大老爺們的喘息聲,桌上擺著酒肉。已經涼透了,也沒人有心思動壹筷子,雖然從沒宣布過,但所有人都知道,今天會有天大的事情發生。
  就在此時,堂外卻傳來壹陣喧嘩聲,姚萇子皺眉問道:“什麽事?”
  還沒等有人回答,壹老壹少兩名戎裝的將軍,便在護衛的簇擁下,出現在門口。
  眾將看清來人,趕緊起身相迎,因為這兩人的身份可了不得。前者是蘇松副總兵,老將軍王崇古……東南原先有壹文壹武兩個王崇古,那個老西兒已經去北方當總督了,這位老將軍還在給俞大猷當副手。他資歷比俞大猷還深,在座的許多將領,都是他手把手帶出來的,所以德高望重,說出話來無人敢違背。
  另壹個唇紅齒白、年輕氣盛的少將軍,卻是俞大猷的獨子俞咨臯!這兩人被俞大猷派去江南船廠督造新式戰艦,按說此時不該回來的。
  但他們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出現了,顯然不只是回家看看。
  姚萇子尷尬的起身讓開,老將軍當仁不讓的坐在正位上,俞咨臯還輕蔑地瞥了他壹眼。
  長子暗嘆壹下,恭聲道:“大人回來也沒提前打聲招呼,末將也好去接接。”
  “不敢勞動大駕。”王崇古皮笑肉不笑道:“妳不是把海面都封鎖了嗎?老夫要不是熟門熟路,還休想回得來呢。”
  “您老誤會了……”長子已經鎮定下來,知道此時不能退縮,便不卑不亢道:“是因為大帥和欽差在島上會晤,所以島上才戒嚴的。”
  “哼……”王崇古壹時也無法指責他了,但俞咨臯卻壹臉鄙夷道:“妳這個吃裏爬外的東西,大帥和我爹對妳幾多提拔,妳卻忍心加害大帥,陷我爹於不義?”
  “少將軍。”長子壹皺眉,道:“我不知妳在說什麽。”
  “我在說什麽,妳心裏最清楚。”俞咨臯人不大,眼睛瞪得不小道:“話擱在這兒,誰要敢加害大帥,先從我身上踏過!”
  大堂中的氣氛緊張極了。
  ※※※
  沈默已經恢復了平靜,待胡宗憲笑完之後,他低聲問道:“既然知道我會這樣做,為何又要來呢?”
  “我不來。”胡宗憲的目光仍然在青黃色的海面上,仿佛嘲笑沈默,又仿佛自嘲道:“這出戲怎麽收場?”
  沈默知道他的意思,低聲道:“老哥,這件事是我對不住妳,可我太清楚妳了,不這樣的話,說不定妳又翻出什麽花樣來,到時候不可收拾,大家就都麻煩了。”
  “難道妳也認為。”胡宗憲轉過頭來,壹臉嘲諷地笑道:“衢州礦工鬧事和贛粵三巢叛亂,都是我壹手操作的嗎?”
  “我不知道,也願意相信不是。”沈默神色壹黯,低聲道:“但到了妳我這位置上,還能憑感情用事?”
  胡宗憲盯著沈默看了許久,終於搖搖頭道:“妳變了,再也不是那個為我燒賬本的傻小子了。”
  “那還是嘉靖三十四年的事情。”沈默也陷入萬般感慨之中,道:“說話間,已經過去快十年了。”
  “是啊。十年。”胡宗憲有些低沈道:“為什麽當年妳明知我處處算計妳,妳卻願意為我豁出命去;可這些年來,我自問對妳如親兄弟壹般,妳卻能狠下心來算計我呢?”
  “妳、我已經不是十年前的妳、我。”沈默搖搖頭,正視著胡宗憲道:“這個世界也不是十年前的世界,我當時可以輕易的豁出去,來個死中求活,現在卻沒這個魄力了……”說著自嘲的笑笑道:“也許這就是老了吧。”
  “妳這個回答我很滿意。”胡宗憲也笑了,道:“至少比再拿花言巧語敷衍我強得多。”
  “我答應妳的,會盡力去做到的。”沈默道。
  “呵呵……”胡宗憲揶揄道:“前程兩袖黃金淚、公案三生白骨禪。妳都勸我心死了的,難道死灰還會復燃嗎?”
  “老哥始終這麽犀利。”沈默笑笑道:“不管妳信不信,我都會這麽去做的。”
  “哈哈哈……”胡宗憲只是笑,那笑聲時高時低,時急時緩,讓人聽了十分的難受。
  ※※※
  落轎下馬,壹眾文武高官到了巡撫衙門前,便看到三步壹崗、五步壹哨的森嚴戒備,比平時多了好幾倍的守衛。不過這並不能嚇到壹幹久經沙場的將領,俞大猷和王詢率領壹眾文武,昂首闊步,從正門魚貫而入。
  但當到了儀門時,諸位大人的心,咯噔壹聲提了起來。因為他們看到了四個大帽鸞帶、披著黑色罩衣的白靴校尉,這是錦衣衛出公差時的裝束。
  有錦衣衛摻和的事情,決計是通了天的。
  那些錦衣衛二話沒說,讓開了去路。
  強壓住心頭的慌亂,壹眾文武穿過儀門,來到了大堂前。
  堂前已經擺好了香案,劉顯、唐汝輯、王本固和盧鏜,在臺階下有壹搭沒壹搭地說著話。見眾人進來,劉顯便團團抱拳道:“這麽急找諸位來,實在是過意不去,不過有聖旨和欽差大人口信帶到,還請諸位見諒。”
  “好說好說……”眾人除了原諒他,還能說些什麽。便按照文左武右,上下尊卑,在堂前分兩列站好。
  “先傳欽差大人口信。”劉顯清清嗓子道:“默林公與東南諸位大人鈞鑒:在下於海上身患惡疾。至崇明時已是臥床不起,乃至無力提筆,故而遲遲未抵杭州。然默身負聖命,不能貽誤正事,只得委托蘇松巡撫唐汝輯代為宣旨。諸多不便,請默林公與諸公諒解。”
  眾人聽了之後,只好轉向唐汝輯,唐汝輯還沒開口,王詢卻先出聲道:“難道不用等到大帥回來嗎?”眾人也紛紛點頭,顯然也作此想,不論事情對錯,釜底抽薪太不厚道了。
  “那倒不必……”唐汝輯早有準備,對眾人道:“大帥單獨有旨,諸位先接著自個的吧。”
  眾人這下沒話說了,再蘑菇就有抗旨的嫌疑了。
  於是王詢、俞大猷、盧鏜等人便依次北向而跪,其余在場官員役也各就各位,在適當的位置跪下,齊齊的高呼萬歲,齊聽唐汝輯開讀詔書。
  唐汝輯便在金盆中凈了手,然後朝南站在香案後面,開拆黃封,大聲念道:“奉——天承運皇帝詔曰:殺敵衛國固臣子之素心,加秩推恩乃朝廷之懿典。顧茲東南文武,金戈鐵馬、十年禦辱,披肝瀝膽、終至成功,不可吝褒揚乎。”
  清清嗓子,唐汝輯先看王詢道:“爾都察院左僉都禦史、福建巡撫王詢,自受任以來盡心所能,征兵糧、召勇士,親冒矢石、忠肝義膽,實乃閩地平定首功之臣、天下督撫之楷模,匪嘉渥典,曷勸將來?”
  “現進爾為都察院左副都禦史,暫領福建事,待廷推後再做任用。領賞金百兩、銀千兩,蔭兩子為文林郎,錫之敕命何求?爾惟有恪盡職守,忠君報國,方不負君父天恩,可為汝氏增光永世。欽此。大明嘉靖四十三年元月。”
  王詢趕緊叩首謝恩,官升兩級,蔭兩子為七品,這是他能想到最好的封賞了。
  接下來是其余文官,按照貢獻大小,官升壹兩級,蔭子壹兩人;然後是俞大猷等武將,也盡皆加官進爵,世襲官職提升,所蔭人數也增加,真是皆大歡喜。
  傳旨也是個力氣活,絮絮叨叨這麽長時間,把唐汝輯累得口幹舌燥,還等強撐著道:“欽差大人讓我轉告諸位,未來新設的總督、總兵官,壹定會優先從咱們中間選擇。”
  壹直以來的眾說紛紜,終於得到了官方證實,眾人忍不住心頭壹熱。本有些誌得意滿的臉上,立刻轉化為掩不住的渴望,心思馬上變成,如何積極爭取了……聖旨中封賞眾文武,只是提高了品級,但實權並沒有變。不過大家也不怪朝廷,因為壹個蘿蔔壹個坑,他們的官位想往上挪挪,實在是難上加難。但現在增設了若幹總督、以及相配的總兵官,就給了他們官職對應品級的機會——再進壹步,可就是出將入相了,大家怎能不怦然心動?
  但就在這種熱烈而甜蜜的氣氛中,壹個不和諧的聲音發出了:“有了這些總督,將大帥置於何地?”
  馬上壹片鴉雀無聲,劉顯和唐汝輯略帶惱火的望去,卻見說話不是盧鏜、不是蔣誼、也不是郭成,而是曾經被胡宗憲陷害入獄,應該和他們壹夥的俞大猷。
  ※※※
  “不過話說回來。”胡宗憲止住笑,想去拿他的酒壇,卻發現已經摔碎在地上。
  沈默將自己的遞上,胡宗憲看看他,還是接了過來,晃壹晃道:“見妳喝了半天,卻還幾乎是滿的。”
  沈默有些尷尬道:“這不心裏有事,不想多喝嗎?”
  “我也心裏有事兒,怎麽就想多喝呢?”胡宗憲仰面痛飲壹氣,酒液灌進脖領、濺濕了衣襟才擱下壇子,用袖子胡亂抹抹嘴巴道:“妳不想知道,我為什麽明知山有虎、偏向虎山行?”
  “沒有三兩三,哪敢上梁山?”沈默輕聲道。
  “說得好,說得好。”胡宗憲笑道:“妳信不信我能夠全身而退。”
  “我信。”沈默點點頭道。
  “為什麽?”這下輪到胡宗憲發楞了。
  “因為妳是他們的大帥。”沈默淡淡道:“東南的將士無人敢對妳動武。”
  “嘿嘿,大帥,哈哈,好威風的胡大帥……”胡宗憲又神經質的笑起來,然後斂住笑容道:“這是個原因,但我還有張底牌妳想不想知道。”
  “大帥。”沈默重重壹嘆道:“事已至此,何必要魚死網破呢?就算不替自己想想,也該為那些忠心耿耿追隨您的將士考慮壹下吧……”
  胡宗憲壹下子楞住了,定定看了沈默良久,漸漸泄了氣道:“原來最了解自己的人,永遠不是自己。”說著便換了個人似的,坐回座位前道:“光喝酒沒有菜怎麽行?”
  沈默暗暗松了口氣,這才發覺背上已經被汗水濕透了,忙笑道:“是啊是啊,上菜上菜。”
  外面劍拔弩張的兩人護衛也終於放下了武器,三尺高聲道:“趕緊上菜!”早就準備好的珍饈佳肴,流水般傳上來。消息傳到軍營中,所有人都松了口氣,俞咨臯尤不相信,飛奔上山來,見胡宗憲已經和沈默喝得面紅耳赤,登時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。
  剛要說話,卻被胡宗憲壹把攥住手,拉到座位上,呵呵笑道:“來來來,小魚兒,陪叔叔們喝酒。”
  最後黃昏時,喝得爛醉如泥的胡宗憲,唱著歌被仍然壹頭霧水的俞咨臯扶著,歪歪扭扭的下了山,所有人都聽到,胡宗憲唱得是:
  ‘夢繞神州路。悵秋風,連營畫角,故宮離黍。底事昆侖傾砥柱,九地黃流亂註?聚萬落千村狐兔。天意從來高難問,況人情易老悲難訴!誰伴我,醉中舞?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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