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二六章 預測帝

　　紫禁城前是大片的廣場，代表著帝國的威嚴雄闊，緊挨著廣場的壹條巷子，名叫江米巷，也是北京城最長的壹條巷……所謂江米者，南人稱之為糯米也，事實上，在元大都時期，這裏確實是糧食買賣的壹條街。
　　成祖爺擴建北京城，這條江米巷也被成倍拓寬，成了城裏的壹條長街，後來興建棋盤天街，又將其從中間截斷，西邊部分叫西江米巷；東邊部分自然改稱東江米巷了……
　　有道是近水樓臺先得月，因為這裏離皇帝家最近，就連皇帝老兒打個噴嚏也能立馬聽見，於是乎各衙門口就壹股腦的奔這裏遷，唯恐比別人離得遠了。
　　西江米巷裏，坐落著吏部、戶部、兵部、工部、欽天監和太醫院，東江米巷中，則是宗人府、禮部、鴻臚寺、庶常館、四夷館、翰林院、達子館和會同館。但因為宗人府、翰林院、庶常館都歸禮部管，四夷館、會同館、達子館都歸鴻臚寺管。所以也可說，長長壹條東江米巷中，只有兩個衙門，禮部與鴻臚寺。
　　清壹水兒的衙門重地，氣氛自然與熙熙攘攘的棋盤天街不同，平時整潔而肅穆，還稍顯冷清。但今天的東江米巷，卻與往常不壹樣的熱鬧，滿眼都是人啊，有許多讀書人打扮的，也有更多是書童、跟班模樣的，這些人聚集在禮部衙門的照壁外，焦灼地等待著什麽。
　　無他，今乃會試張榜日爾。
　　這也便宜了臨近街上的茶館酒家，稍有些錢財的考生，必不肯在壹幹同年面前失了面子，都在館子裏就坐，或是要壹壺香茗、幾樣點心，細細的等，或是要壹座豐盛的宴席，放開了吃喝，粗粗的等。南北薈萃，果然是各具特色。
　　在街南邊最大的壹家酒樓內，大廳裏已被各地的舉子坐滿，其中不乏那天在瓊林樓上就坐的舉子，尤其是那幾個大大露臉的才子，幾乎悉數到場。
　　那天出盡風頭的福建舉子鄭堂，此刻更是享受到了眾星捧月般的待遇。尤其是他那幫福建同鄉，更是落力的吹捧，若不是那天被徐文長壓了壹頭，恐怕要把他吹成大明當世第壹才子了。
　　但因為徐渭那家夥不給面子，現在也只能說成是大明第二才子……
　　不過這並不影響鄭堂的好心情，畢竟被久負盛名的青藤先生壓倒，實在算不得丟人的事兒。而且，今次科舉，他的發揮如有神助，寫出了前所未有的絕妙好文，何況還有雙重保險，此次必能高居榜首！
　　在眾人的壹致要求下，他將自己會試的頭篇文章默寫出來，讓大廳裏的舉子們傳閱，果然惹得舉子們贊嘆不已，都道今科會元非他莫屬。
　　鄭堂自是滿口謙遜，但還是掩不住壹臉的得意，輕搖著壹柄諸葛羽扇道：“此次春闈高手如雲，要說誰壹定奪魁，那都是不可能的，但在下這篇拙作，躋身五魁應該還是沒問題的。”壹種福建舉子都道他太過謙虛，說沒見過比他更好的文章。
　　福建舉子在那裏旁若無人的自吹自擂，自然惹得那些科舉大省的士子老不開心，不過有了上次的教訓，他們也不好意思大聲反駁，只是壹面投去不滿的目光，壹面小聲地議論著。
　　“丙仲兄，妳的文章是極好的。”浙江舉子的那桌上，眾人望向個面色沈穩的青年道：“也寫出來鎮壹鎮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福建佬。”
　　‘丙仲兄’搖搖頭道：“有道是文無第壹、武無第二，妳們說我的比他好，他們卻可以認定，他的就是比我的好，是爭不出個結果來的。”
　　“唉。”眾人見他不願出頭，紛紛嘆氣道：“想上上屆丙辰科時，全天下的風光都被咱們浙江的瓊林七子拔盡了，怎麽才兩屆過去，就讓人家搶了風頭？”
　　那丙仲兄余有丁卻搖搖頭，輕聲對眾人道：“笑到最後的才是英雄，黃榜沒掛出來，說什麽都是白搭。”眾人只道他是煮熟的鴨子，嘴硬，笑笑也就過去了。
　　卻不知余有丁還真不是信口雌黃，而是確有些領悟在裏頭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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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話說當日在瓊林樓上，沈默許下了的會試後設宴、款待壹眾士子的諾言。果然在會試三天之後，他的衛士們便持請柬，分赴各大會館，邀請諸位在瓊林樓上鬥智的才子，和沈大人在蘇州時的學生蒞臨。
　　余有丁身為沈大人的同鄉，自不消說，其余舉子也大多欣然赴宴，沈默的學生更是壹個不落，就連江西的楊時喬也到了，唯獨不見那福建的鄭堂……不過那天的酒宴星光熠熠，也沒人在意他沒來。
　　神話般的瓊林七子中，除了外放做官的兩位，在京的五位都到了，與舉子們把酒言歡，噓寒問暖，讓向來視其為絕對偶像的後學們受寵若驚，心潮澎湃，壹個勁兒懷疑自己是在做夢。
　　席間，對前途忐忑不安的舉子們，紛紛拿出自己默寫的答卷，請五位前輩點評，他們知道寫八股文的高手，往往也是評閱高手，希望能幫自己預測壹下成績，好稍稍安心。
　　沈默五個正要揚名立萬，從才子向權威轉型，自然來者不拒，為這些優秀的考生壹壹點評。共找出二十幾份卷子道：“這些問題不大，應該榜上有名。”又從中選出五份道：“應該能躋身前十。”
　　其中徐渭對余有丁的文章贊不絕口，還打賭說如果他進不了前三名，自己將不再點評試卷，末了還問沈默道：“妳覺著呢？”
　　沈默當然不會如徐渭般不羈，但也是微笑道：“差不多吧。”徐才子和沈六首的共同嘉許，給了余有丁強大的信心，所以他才敢那樣說。
　　那天在座的還有兩人，就是在胡同裏嘀嘀咕咕的汝默和元馭兄，這兩人是惟二沒有拿出文章請求點評的。外人只道他倆水平太差，不敢獻醜，也沒放到心裏去。
　　只有蘇州的舉子明白，作為沈大人的得意門生，人家兩個的文章，定然早就被點評過了，哪還用等到現在？
　　確實如此，會試後的第二天，元馭便和汝默備了薄禮，到老師門上請罪。
　　沈默沒有絲毫怪他們的意思，道：“妳們來看我，為師高興還來不及呢，又怎會生氣？”
　　兩人這才放下懸著的心。沈默讓廚房備飯，要跟兩個弟子喝兩盅，二人自然是恭敬不如從命。下面備席的空當，沈默讓二人將會試的頭篇文章默寫出來。因為閱卷時間有限，考官只能將精力集中在頭篇文章上，所以只要後面的水平波動不大，僅看頭篇就能估摸出最終的成績來。
　　兩人很快默寫出來，恭敬的遞給老師。沈默先看了元馭的，點點頭便擱在壹邊；又汝默的，看完後問他道：“原文也是這樣嗎？”
　　汝默眼含淚花道：“嗯……壹字不差。”
　　沈默不置可否的笑笑，也把他的文章擱到壹邊。兩人心裏奇癢無比，想得到老師的點評，但沈默偏生顧左右而言他，問了他們來京後的情形，得知兩人住在驛館，便熱情道：“我這裏地方大，妳們師娘師弟又回了紹興，老多房間空著哩，若不嫌棄就搬過來住吧。”
　　兩人雖然在年齡上，比沈默還大個壹兩歲，但在閱歷上還很不成熟，並不知道老師的要求意味著什麽，都滿口答應下來，準備回去就搬過來。
　　然後沈默仍然沒點評，直到吃完飯，兩人準備告辭時，元馭終於憋不住道：“老師，我那卷子到底能被取中嗎？”
　　沈默看他壹眼。打趣笑道：“要是妳也擔心，那這次的考生豈不都得嚇死？”
　　“呵呵。”元馭聞言如釋重負道：“那我不問了。”說著看看邊上耷拉著腦袋的汝默道：“那他呢？”
　　“汝默啊，也不錯。”沈默微笑道：“不過比妳差點。”
　　“學生，學生……”汝默喃喃道：“聽說有通關節壹說。”
　　“管那麽多幹什麽？”沈默大氣的壹揮手道：“天理昭昭，報應不爽，善有善報、惡有惡報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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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得到了老師肯定的評價，元馭和汝默心情愉快地回到驛館，跟同窗們說明情況，便在眾人羨慕的目光中收拾行囊，準備去老師家居住。
　　不想卻惹惱了那唐松，他壹把扯住汝默道：“妳不能去！”
　　“師命難違。”汝默有些不好意思道：“唐兄請放手。”
　　“呦，看不出妳還這麽尊師重道啊？”唐松瞪著他道：“怎麽當初我把妳老師罵得狗血噴頭時，妳怎麽連個屁都不敢放？！”汝默的臉霎時壹片紫黑，整個人都沈到深淵裏。
　　圍觀的眾人嗡得壹聲，望向他的目光霎時全變了……若是真如唐松所言，那汝默就太齷齪了、太卑鄙了。這年代欺師等於滅祖，如果跟詛咒自己老師的人稱兄道弟，那絕對是要被唾沫性子淹死的。
　　雖然那唐松風評不佳，但大夥都看到過他兩個出雙入對、稱兄道弟，由不得他們不信——而且，在他們眼中，這汝默本就是個有問題的家夥，幹出這種事情，也不足為奇。
　　汝默便聽周圍人議論紛紛道：“果然啊，數典忘祖之人，到什麽時候都不會知道什麽是倫常的。”“是啊，想他爺爺都能不要自己的祖宗了，他現在不過背叛老師，實在太正常了。”“果然是龍生龍、鳳生鳳、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啊！”“這種人怎麽能厚著臉皮活在世上呢？要換成我，早死壹百遍了。”壹個個義憤填膺，仿佛自家祖宗被他強暴了壹百遍啊壹百遍。
　　剎那之間，汝默的世界崩潰了，那些原本相善的同鄉，此刻不吝用最惡毒的語言攻擊他，汙言穢語瓢潑到他頭上，讓他無處躲藏，皮開肉綻，最終支撐不住，眼前壹黑，壹下昏死過去。
　　元馭壹把抱住他，怒目而視著口口聲討的眾人道：“妳們怎麽能憑姓唐的壹面之詞，就把人往絕路上逼呢？他兩個根本冰炭不同器，怎麽能扯到壹塊呢！”
　　眾人不說話，都望向唐松，心說是啊，雖然姓徐的先天品德差勁，但他給大家的印象，總是個悶頭用功的書呆子，怎麽跟唐松這種紈絝攪在壹起了呢？
　　唐松卻是個不管不顧的混不吝，見眾人都不信他，氣得大聲道：“妳們不信？因為他知道我能通關節，想通過巴結我，來獲得字眼！”
　　眾人又是壹片嘩然，心說妳還真敢說啊，雖然這已經不算什麽秘密，但怎能為外人道哉？可這位唐公子不僅道了，而且道得得意洋洋，理直氣壯，不知無恥到何種程度？
　　汝默暈著，元馭兄便替他說話，逼問唐松道：“聽唐公子這話，妳是能通關節了？”
　　“哼。”唐松道：“這不用妳管。”他也不是徹底的傻，還知道有些話不能亂說。
　　元馭兄卻不依不饒道：“這事兒我必須管，因為按照唐公子的說法，汝默老弟巴結妳是為了通關節，這就牽扯到妳到底有沒有這個本事！如果沒有的話，他的嫌疑就不成立，就是妳對他的汙蔑！”
　　“胡說八道！”唐松被激怒了，道：“我怎麽沒有這本事！告訴妳，我上頭有人，大的妳沒法想象。”
　　元馭兄心中冷笑道：‘不就是嚴黨嗎？’但表面上還是很頑固道：“空口無憑。”
　　“我能中進士！”唐松被他擠對的嗷嗷直叫，指著自己的鼻子道：“妳們也知道本少爺不愛作文，可本少爺這次定能取中，這難道不能證明，我上頭有人嗎？！”
　　見自己若是再堵他，唐松就要咬人了，元馭這才點頭道：“那妳怎麽證明，汝默也通了關節呢？”
　　“哼！”唐松心說：‘不亮絕招鎮不住這幫小婢養的了！’便冷笑道：“他第壹篇文章的結尾，會用也夫；第二篇結尾會用而已矣，第三篇，則會用豈不惜哉結尾，如果真是如此，妳們還有什麽好說的？”
　　“還真沒了。”元馭道：“如果他的文章，果真如妳所說，再結尾用了這九個字的，那他必然是通了關節的，我也無話可說。”
　　“本來就是的！”唐松得意道。
　　“聽我把話說完。”元馭壹擺手道：“如果將來卷子出來，他的卷上並無那九個字，怎麽辦？”
　　“那我把今天說的話都吃回去。”唐松道：“從此再不找他麻煩。”
　　“好，壹言為定！”元馭點點頭，不再理他，便扶著昏過去的汝默，回了原來的房間……雖然老師讓去他家住，但現在汝默做下的醜事曝光，他有何顏面再去老師家住？而‘元馭兄’雖然貞潔不染，卻不忍看到汝默壹個人留在這兒，獨自承受所有的非難和冷眼。
　　‘元馭兄’很慶幸，他知道事已至此，不能再掩蓋了。必須讓老師知道，請他定奪才行，於是在安頓好汝默後，便立刻寫封信，命人速速送去棋盤胡同。
　　沈默很快回信，讓他倆少安毋躁，不必擔心太多，壹切有自己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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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當天晚上，汝默便醒了，卻不吃不喝，直勾勾盯著桌上的那籃子生石灰，滿腦子都是於少保的《石灰吟》：粉身碎骨渾不怕，要留清白在人間。
　　時至今日，他才終於明白老師的意思——對壹個想要堂堂正正的人來說，清白，比任何東西都重要！
　　接下來幾天，汝默整個人消瘦的不行，眼中都沒了神采，但世上沒有賣後悔藥的，今日的惡果全是他昨日種下，現在只能忍受那無邊的痛苦。
　　轉眼到了張榜的日子，元馭壹早便去汝默的房間，只見他面朝墻躺著，壹動也不動，叫他也不吭聲。
　　元馭推他兩把，他才轉過頭來，神情憔悴道：“幹嘛？”
　　“今天發榜了，壹起看榜去。”元馭兄拉他起來道。
　　“不去，我去還有什麽意義？”汝默無精打采道：“反正我註定是個被人唾棄的家夥了……”
　　話音未落，便聽‘啪’地壹聲，他竟挨了元馭兄壹記響亮的耳光。
　　捂著火辣辣的腮幫子，汝默不怒反笑道：“打得好，打得好，妳再打啊！”
　　元馭兄揪住他的領子，攥起拳頭，舉了舉又放下，道：“妳辜負了老師的壹片苦心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