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81章 殺人，我也會。

　　聚寶門外的簡易小碼頭是用石條沿著河岸堆砌而成。岸邊有碗口大的木樁，壹字排開，用做系小船的纜繩。
　　淒冷的雨雪中，三艘小船並列排開。厚實的長條木板搭到石岸上。陳家五十六口人正依次上船。六名穿著公服的衙役在旁邊監督、喝罵、驅趕著。不時的，哭聲陣陣。
　　賈環、蕭幼安、何元龍來到時，陳家還有約二三十人沒有上船，擁擠在岸邊，躊躇不前。誰願意離開這繁華的六朝古都，前往窮鄉僻壤的雲南廣南府？
　　陳子真三兄弟在岸邊照看著家人。這時，陳子真走出兩步，堵著賈環壹行四人。臉色平靜的道：“賈環，妳是來看我家的笑話的嗎？”
　　他比父親、兄弟都要恢復的快。父親還沈溺在失去權勢的痛苦中，檢討、沈思。兄弟們都在留戀流水般逝去的榮華富貴中。但，人首先得活著。
　　賈環看著陳子真。四十多歲的年紀，穿著深色的棉襖，很臟。頭發散亂的落在英俊、帶著幾抹土灰的臉龐上。雙手帶著幾斤重的木枷，腳上帶著鐵鐐。壹副囚犯的形象。
　　看起來很淡然，裝的很灑脫，實際很苦逼！
　　賈環點點頭，平靜的道：“我來妳們送行。”招手讓挑著食盒的胡小四過來擺酒菜。
　　蕭幼安上前去和幾名守著的衙役聊了聊，幾封銀子悄然的落到衙役手中。
　　為首的壹名黑臉衙役在袖子裏掂了掂銀子，臉上露出笑容，走到陳子真身邊將他的木枷打開，“陳公子好命啊。”又賠笑著對賈環道：“賈老爺真是仗義。”
　　舉人，別稱孝廉。在民間通常被稱為“老爺”，這與秀才被稱為“相公”是壹樣的，彰顯的是讀書人的地位。黑臉衙役在公房中，聽過傳聞，據說陳家和賈老爺不對付。倒沒想到賈老爺會來送行。
　　賈環對黑臉衙役點壹點頭示意，伸手做個手勢，邀請陳子真在胡小四擺開的桌幾邊坐下。
　　簡易的小方桌上，擺設四道小菜：風腌果子貍、胭脂鵝脯、雞髓筍、青菜時蔬壹道。很典型的江南菜。菜香，酒香在雨雪中飄散。
　　不遠處的陳子誌、陳子澤兩人費力的吞了口口水。當日隨時可以吃到的菜，現在回味起來，真是人間美味啊。陳子澤長嘆道：“想不到竟然會是賈環來我們送行。”
　　陳子真坐在桌椅邊。還沒有拿起筷子，站在賈環身邊的何元龍忽而開口道：“陳子真，妳要記住我。我是已故林禦史的心腹，何元龍。”
　　陳子真錯愕的看著何元龍，四十多歲的清廋中年人，師爺裝束。他當然知道這句話是什麽意思。鄭家想要殺的其實就是林如海的女兒林黛玉。只是誤中副車，射殺了林如海的小妾。
　　何元龍說了這壹句，就丟下壹頭霧水的陳子真，轉身走向衙役，片刻後幾人走向河岸的柳樹邊。遠遠的聽不到他們在談些什麽。
　　胡小四撐起壹把油紙傘，為賈環遮住雨雪。小雨落在熱氣騰騰的菜肴中。很快，菜肴就變涼。
　　賈環給自己倒了壹杯酒，舉起酒杯，道：“陳子真，此去雲南，壹路走好。”
　　聽起來是美好的祝福語。但知道賈環性格的人就明白這句話到底有多冷！
　　斷頭飯送行，不外如是。
　　陳子真自己倒酒，壹口喝了。小小的壹杯，卻是有些酒意湧上來，盯著賈環，道：“妳不講規矩。賈環，妳不講規矩。嘿，早知道妳姐姐在宮中如此受寵，誰敢惹妳？妳他媽的怎麽不早說？”
　　說到最後壹句，陳子真對著賈環吼起來。心中的怒意、悔意、悲憤、酒意就這樣噴湧出去。
　　如果不是賈環，他父親與謝大學士交好，就算衛弘賑災成功，他父親最多也不多是致仕而已。陳家依舊。怎麽會落到如此境地？他現在在給仇人看笑話啊！
　　賈環冷冷的看著陳子真。幼稚！
　　賈環沒有反駁，也沒有罵陳子真。沒必要了。而是輕聲說起另外壹件事，“妳讀過水滸傳嗎？”
　　陳子真楞了下，隨即點點頭。他不知道賈環要說什麽。水滸傳成書於明朝年間，在市井中流傳甚廣，與《西遊記》、《三國演義》、《金瓶梅》齊名。他當然看過。
　　賈環緩緩的道：“第八回，林教頭刺配滄州道，魯智深大鬧野豬林。陳子真，壹路走好！”
　　壹股幽幽的涼意從陳子真的脊背上升起。陳子真驚駭的看著賈環，壹陣冷汗猛然而出。他現在算是聽明白賈環說的“壹路走好”是什麽意思：黃泉路上，壹路走好！
　　陳子真謔的站起來，急怒的指著賈環罵道：“賈環，妳真卑鄙。”
　　水滸傳中，野豬林這個地點，是押送林沖的衙役將林沖綁起來要殺掉，正好給魯智深所救。這種情況，與他此時的處境何其的相似。此去雲南，有大把的地方和野豬林類似吧？但是，會有“魯智深”來救他嗎？
　　答案，不問可知。
　　這說的是什麽屁話？胡小四憤怒的上前壹步，將陳子真的手打開，壹只手掀翻酒菜，上前壹腳，用力的把陳子真踹到在地上，氣憤的道：“狗日的！有妳們卑鄙？妳這豬狗不如的東西。竟然用火銃射殺裴姨奶奶，妳知道她死前有多麽痛苦嗎？真該用火銃把妳們這群畜生壹個個的打個半死。開幾個洞，讓妳們嘗嘗那是什麽滋味？”
　　說著話，十八九歲的青年臉上流下痛苦的淚水。他想起那日的苦難、驚嚇、流淌的血水。
　　陳子真跌坐在地上，給胡小四爆發搞的有點懵。他就這樣給壹個奴仆、下人打了？
　　賈環站著。雪花落在他的頭發上，沈默的看著坐在雨雪地上的陳子真。這種壓抑的沈默，呼嘯著的寒風，長隨的反應，更能顯示他心中蘊藏著怎樣的情緒！
　　胡小四只踹了陳子真幾腳，就回來給賈環撐傘。蕭幼安、何元龍、六名衙役遠遠的看著。陳家的眾人開始驚嚇的哭泣。陳子誌、陳子澤兩人都沒搞明白發生了什麽事，帶著腳鐐，慢步過來。
　　賈環沒有興趣毆打陳家兄弟三人，抿了抿嘴，給陳子真說了這場“送行”最後壹句話，“殺人，我也會！”
　　聲音很輕。意誌如鐵。
　　說著，賈環轉身，帶著隨行的何元龍、蕭幼安壹起離開，走向城門洞。心中混合著蕭瑟與快意的情緒，在這漫天的雨雪中飛舞、灑落。
　　韶華已逝，正少年悲歌難留。啼鳥還知如許恨，料不啼清淚長啼血。白雪知人念遠，銀裝來照黃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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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看著雨雪中賈環壹行遠去的背影，陳子真感受到自己內心在面對死亡的恐懼，來自靈魂的寒意、顫抖。心如死灰。
　　陳子誌和陳子澤走到陳子真身邊，問道：“大哥？”
　　陳子真想笑壹下，沒成功。壹泡尿突然失禁，騷氣陣陣。癱軟在地上。他要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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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十壹月四日，陳高郎、陳子真壹家子總計五十六口人被押送前往雲南廣南府。
　　賈環“送行”時，何元龍幫他安排好。與衙役用暗語協商相關事宜，何師爺精通。野豬林，是壹個好地方！
　　十壹月七日，賈環帶著黛玉、晴雯、如意、紫鵑、襲人等人抵達蘇州。於當天下午時分，在林家的祖墳山上，祭祀林如海、賈敏、裴姨娘。
　　運送裴姨娘前來蘇州安葬的元伯等人等在蘇州，此時與賈環、黛玉匯合。
　　林家的祖墳山位於蘇州城外三裏處。山巒起伏，松柏常青。正冬意凜然時，滿山枯黃蕭瑟，山路凍結宜行。
　　林如海的墓地在半山腰。合葬著林如海、賈敏。旁邊壹座小土墳便是裴姨娘的新墓。她才被安葬不久。
　　元伯、錢槐、胡小四等人擺上果盤、祭品。紫鵑細心給黛玉披上褐色的披風，退回到後面和幾個丫鬟們站在壹起。黛玉上前，跪在父母的墳前上香。香紙煙灰裊裊。鞭炮聲環繞著墳墓響起。
　　在這祭祀、寄托哀思、思念的鞭炮聲，賈環跪著給裴姨娘點了三炷香，輕聲道：“姨娘，血仇，公道，我已經給妳討回來。願妳在天之靈安息。從此，再沒有傷害。”
　　說完之後，賈環禁不住第二次淚水長流。第壹次，是裴姨娘死在他的面前時。
　　寒風襲來，賈環心中情緒激蕩的難以平息。直到此刻，壓抑了數月的情緒才算是真正的釋放出來。真正的讓他感到心頭的“重擔”卸下，為之壹空。
　　晴雯、如意、紫鵑、襲人、沫兒、雪雁、元伯、錢槐、胡小四等人站在兩米開外。或是低聲哭泣，或是面露哀容。以裴姨娘的丫鬟沫兒哭的最傷心。
　　逝者長已矣，生者自茍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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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祭祀的時間很長。除了幹掉所有的兇手、幕後黑手，來告慰裴姨娘的在天之靈外，這還是賈環最後壹次帶黛玉來蘇州祭拜林如海和賈敏。
　　已經是十壹月上旬了。返回金陵後，賈環稍作休整，就將要帶著黛玉返回京城。雍治十三年的春闈大比將在二月份進行。
　　再壹次來，就不知道是什麽時候，什麽人帶著黛玉來了。
　　賈環等黛玉祭拜完父母，給林如海上了香，禱告道：“林姑父，請妳放心，我壹定不會再讓林妹妹身處在任何危險之中。只此壹次。絕無下次。我會照顧好她。”
　　賈環磕頭，起身。看著林如海夫婦的墓碑，久久不語。這是他許下的承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