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七章
天涯·明月·刀 by 古龍
2018-5-25 17:34
第十七回 絕望腳步聲漸漸近了,黑暗中終於出現了壹個人,手裏拈著壹朵花。
壹朵小小的黃花。
來的竟是瘋和尚。
他身上還是穿著那件墨汁淋漓的僧衣,慢慢地走過來,將黃花插在竹籬下。
“人回到了來處,花也已回來了。”
他眼睛裏還是帶著那種濃濃的哀傷:“只可惜黃花依舊,這地方的面目卻已全非。”
傅紅雪也在癡癡地看著竹籬下的黃花:“妳知道我是從這裏去的,妳也知道花是從這裏去的,所以妳才會來。”
瘋和尚道:“妳知道什麽?”
傅紅雪道:“我什麽都不知道。”
瘋和尚道:“妳既不知道摘花的人是誰,也不知道我是誰?”
傅紅雪道:“妳是誰?”
瘋和尚忽然指著僧衣上的墨跡,道:“妳看不看得出這是什麽?”
傅紅雪搖搖頭。
瘋和尚嘆了口氣,忽然在傅紅雪對面坐下,道:“妳再看看,壹定要全心全意地看。”
傅紅雪遲疑著,終於也坐下來。
淡淡的星光,照在這件本來壹塵不染的月白僧衣上,衣上的墨跡淩亂。
他靜靜地看著,就像在暗室中看著那壹點閃動明滅的香火。
——如果妳覺得這點香火已不再閃,而且亮如火炬,妳就成功了壹半。
——然後妳就會連香火上飄出的煙霧都能看得很清楚,清楚得就像是高山中的白雲壹樣,煙霧上的蚊蚋,也會變得像是白雲間的飛鶴。
他全心全意地看著,忽然覺得淩亂的墨跡已不再淩亂,其中仿佛也有種奇異的韻律。
然後他就發現這淩亂的墨跡竟是幅圖畫,其中仿佛有高山,有流水,有飛舞不歇的刀光,還有孩子們臉上的淚痕。
“妳畫的究竟是什麽?”
“妳心裏在想什麽,我畫的就是什麽。”
畫境本就是由心而生的。
這不但是壹幅畫,而且是畫中的神品。
傅紅雪的眼睛裏發出了光:“我知道妳是誰了,妳壹定就是公子羽門下的吳畫。”
瘋和尚大笑:“明明有畫,妳為什麽偏偏要說無畫?若是無畫,怎麽會有人?”
“什麽人?”
“當然是畫中的人。”
畫中有孩子臉上的淚痕,他心裏想的本就是他們:“人到哪裏去了?”
瘋和尚道:“明明有人,妳偏還要問。原來瘋的並不是和尚,是妳。”
他大笑著隨手壹指:“妳再看看,人豈非就在那裏!”
他指著的是那幾間小屋。
小屋的門窗本就是開著的,不知道什麽時候已有燈光亮起。
傅紅雪順著他手指看過去,立刻怔住。
屋裏果然有人,兩個人,杜十七和卓玉貞正坐在那裏吃粥。
本來已將冷卻了的壹鍋粥,現在又變得熱氣騰騰。
傅紅雪的全身卻已冰冷。
——難道這也像僧衣上的墨跡壹樣,只不過是幅虛無縹緲的圖畫?
不是的!
屋子裏的確有兩個活生生的人,的確是杜十七和卓玉貞。
看過僧衣上的墨跡後,現在他甚至連他們臉上每壹絲皺紋都能看得很清楚,甚至可以看到他們的毛孔正在翕張,肌肉躍動。
他們卻完全沒有註意到他。
大多數人在這種情況下,都壹定會跳起來,沖過去,或者放聲高呼。
傅紅雪不屬於大多數人。
雖然他已站了起來,卻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裏,連動都沒有動。
因為他不僅看見了他們兩個人,而且看得更深,看得更遠。就在這壹瞬間,他已完全看出了整個事件的真相。
瘋和尚道:“妳要找的人是不是就在這裏?”
傅紅雪道:“是的。”
瘋和尚道:“妳為什麽還不過去?”
傅紅雪慢慢地轉過頭,凝視著他,本來已因為疲倦悲傷而有了紅絲的眼睛,忽又變得說不出的清澈冷酷,刀鋒般盯著他看了很久,才緩緩道:“我只希望妳明白壹件事。”
瘋和尚道:“妳說。”
傅紅雪道:“現在我只要壹拔刀,妳就得死,天上地下,決沒有壹個人能救得了妳。”
瘋和尚又笑了,笑得卻已有些勉強:“我已讓妳看到了妳要找的人,妳卻要我死!”
傅紅雪道:“只看見他們還不夠。”
瘋和尚道:“妳還要怎麽樣?”
傅紅雪冷冷道:“我要妳安安靜靜地坐在這裏。我要妳現在就叫躲在門後和屋角的人走出來。他們只要傷了卓玉貞和杜十七壹根毫發,我就會立刻割斷妳的咽喉。”
瘋和尚不笑了,壹雙總喜歡癡癡看人的眼睛,忽然也變得說不出的清澈冷酷,又過了很久,才緩緩地道:“妳沒有看錯,屋角和門後的確都有人在躲著,但卻決不會走出來。”
傅紅雪道:“妳不信我能殺了妳?”
瘋和尚道:“我相信。”
。
傅紅雪道:“妳不在乎?”
瘋和尚道:“我也很在乎。只可惜他們卻不在乎;殺人流血這種事,他們早已司空見慣了,妳就算把我剁成肉醬,我保證他們也不會皺眉頭。”
傅紅雪閉上了嘴。
他知他說的是實話,因為他已看見窗口露出了壹張臉,也看見了這張臉上的刀疤和猙笑。
躲在屋角的人正是公孫屠。
瘋和尚淡淡道:“妳應該很了解這個人的。妳就算將他自己親生的兒子剁成肉醬,他只怕也決不會皺壹皺眉頭。”
傅紅雪不能否認。
瘋和尚道:“現在我只希望明白壹件事。”
傅紅雪道:“妳說。”
瘋和尚道:“他們若是將卓玉貞和杜十七剁成肉醬,妳不在乎?”
傅紅雪的手握緊,心卻沈了下去。
公孫屠忽然大笑,道:“好,問得好!我也可以保證,只要傅紅雪傷了妳壹根毫發,我也立刻就割斷這兩人的咽喉。”
傅紅雪蒼白的臉因憤怒痛苦而扭曲。
瘋和尚道:“他說的話妳信不信?”
傅紅雪道:“我相信,我也很在乎。我要他們好好活著,卻不知妳們要的是什麽?”
瘋和尚道:“我們要什麽,妳就給什麽?”
傅紅雪點點頭,道:“只要他們能活著,只要我有。”
瘋和尚又笑了,道:“我只要妳脫下妳的衣裳來,完全脫光。”
傅紅雪蒼白的臉突然發紅,全身上下每壹根青筋都已凸出。他寧可死,也不願接受這種汙辱。怎奈他偏偏又不能拒絕反抗。
瘋和尚道:“我現在就要妳脫,脫光。”
傅紅雪的手擡起。
可是這雙手並沒有去解他的衣紐,卻拔出了他的刀!
刀光如閃電。
他的身子仿佛比刀光更快。
刀光壹閃間,他已溜入了木屋,壹刀刺入了木板的門。
門後壹聲慘呼,壹個人倒了下來,正是那“若要殺人,百無禁忌”的楊無忌。
他已只剩下壹只手。
他完全想不到會有壹把刀從門板中刺入他的胸膛。
他吃驚地看著傅紅雪,仿佛在說:“妳就這麽樣殺了我?”
傅紅雪冷冰地看了他壹眼,也仿佛在說:“若要殺人,百無禁忌,這本是我學妳的。”
這些話他們都沒有說出來,因為楊無忌連壹個字都沒有說出口,呼吸就已停頓。
傅紅雪只看了他壹眼,眼睛看著他時,刀鋒已轉向公孫屠。
公孫屠淩空翻身,躍出窗外。
他居然避開了這壹刀。
因為傅紅雪這壹刀並不是傷人的,只不過為了保護卓玉貞。
刀光壹閃,刀入鞘。
公孫屠遠遠地站在竹籬旁,刀疤縱橫的臉上冷汗如雨。
卓玉貞放下了碗筷,眼淚立刻像珍珠斷線般落了下來。杜十七看著她,眼睛裏卻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。
瘋和尚嘆了口氣,道:“好,好厲害的人,好快的刀!”
傅紅雪臉上雖然完全沒有表情,其實心還在不停地跳。
剛才那壹擊,他並沒有絕對成功的把握,只不過王牌幾乎都已被別人捏在手裏,他已不能不冒險作最後的孤註壹擲。
公孫屠忽然冷笑,道:“這壹註妳雖然押得很準,這壹局妳卻還沒有贏。”
傅紅雪道:“哦?”
公孫屠道:“因為最後的壹副大牌,還捏在我手裏。”
——他還有壹副什麽牌?
公孫屠道:“其實妳自己也該想得到的,若沒有人帶路,我們怎麽會找到這裏?”
傅紅雪的手又握緊。
出賣他的人究竟是誰?
突聽壹聲驚呼,杜十七突然出手,擰住了卓玉貞的臂,將她抱了過去,擋在自己面前。
傅紅雪霍然轉身:“是妳!”
杜十七看著他,眼睛裏還是帶著很奇怪的表情,仿佛想開口,又忍住。
傅紅雪道:“妳本是個血性男子,怎麽會做出這種事?”
杜十七終於忍不住道:“妳……”
他只說了壹個字,雙眼突然凸出,鮮血同時從眼角、鼻孔、嘴角湧了出來。
卓玉貞反臂壹個肘拳打在他身上,他就倒下去,腰肋之間,赫然插著柄尖刀,壹尺長的刀鋒,直沒至柄。他的臉已扭曲,嘴角不停地抽動,仿佛還在說:“我錯了,錯了……”
——只要是人,就難免會做錯事,無論什麽樣的人都不例外。
卓玉貞的手壹放開刀柄,立刻就向後退,忽然轉身用力抱住了傅紅雪,叫道:“我殺了人……我殺了人!”
對她說來,殺人竟似比被殺更可怕。
她顯然還是第壹次殺人。
傅紅雪也有過這種經驗,他第壹次殺人時連苦水都吐了出來。
他了解這種感覺。
要忘記這種感覺並不容易。
可是人還是繼續殺人,只有人才會殺人,因為有些人壹定要逼著人去殺人。
這種事有時變得像瘟疫壹樣,無論誰都避免不了,因為妳不殺他,他就要殺妳。
——被殺的人獲得安息,殺人的人卻在被痛苦煎熬。
這豈非也是種充滿了諷刺的悲劇?
壹切又恢復平靜。
太平靜了。
血已不再流,仇敵已遠去,大地壹片黑暗,聽不見任何聲音。
連孩子的啼哭聲都聽不見。
“孩子呢?”
傅紅雪整個人忽然都已冰冷:“孩子已落入他們手裏?”
卓玉貞反而忍住了悲痛安慰他:“孩子們不會出什麽事的,他們要的並不是孩子。”
傅紅雪立刻問:“他們要什麽?”
卓玉貞遲疑著:“他們要的是……”
傅紅雪道:“是不是孔雀翎?”
卓玉貞只有承認:“他們以為秋水清已將孔雀翎交給了我,只要我肯將孔雀翎交給他們,他們就把孩子還我。”
她的淚又流下:“可是我沒有孔雀翎,我甚至連見都沒有見過那鬼東西。”
傅紅雪的手好冷,冷得可怕。
卓玉貞緊握住他的手,黯然道:“這件事我本不想告訴妳的,我知道世上已決沒有任何人能替我把孩子要回來。”
傅紅雪道:“那也是我的孩子。”
卓玉貞道:“可是妳也沒有孔雀翎,就算妳能殺了他們,還是要不回我的孩子來的。”
傅紅雪閉上了嘴。
他不能不承認自己也無法解決這件事,他心裏就像是有把刀在攪動。
卓玉貞又在安慰他:“他們暫時不會去傷害孩子們的,可是妳……”
她輕撫著傅紅雪蒼白的臉:“妳已經太累了,而且受了傷,妳壹定要好好休息,想法子暫時將這些煩惱的事全都忘記。”
傅紅雪沒有開口,沒有動。
他似已完全麻木,因為他沒有孔雀翎,他救不了他的孩子。
他親手接他們來到人世,現在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受苦,看著他們死。
卓玉貞當然已看得出他的痛苦,流著淚將他拉到床上躺下,按著他的雙肩,柔聲道:“現在妳壹定要盡量放松自己,什麽事都不要想,讓我先治好妳的傷。”
她又輕輕撫摸著他的臉,然後就重重的點了他七處穴道。
沒有人能想到這變化。就算世上所有的人都能想到,傅紅雪也絕對想不到。
他吃驚地看著她。可是他的驚訝還遠不及他的痛苦強烈。
——當妳正全心全意去對待壹個人時,這個人卻出賣了妳,這種痛苦有誰能想像。
卓玉貞卻笑了,笑得又溫柔,又甜蜜。
“看樣子妳好像很難受。是妳的傷口在痛,還是妳的心在痛?”
她笑得更愉快:“不管妳什麽地方痛,壹定很快就會不痛了。”
因為死人是不會痛的。
她微笑著問道:“我本來以為孔雀翎在妳這裏,可是現在看起來我好像是想錯了,所以我很快就會殺了妳的,到了那時,妳就什麽煩惱痛苦都沒有了。”
傅紅雪的嘴唇已幹裂,連壹個字都說不出來。
卓玉貞道:“我知道妳壹定想問我,我為什麽要這樣對妳,可是我偏偏不告訴妳。”
她看著他的刀:“妳說妳這把刀是誰也不能動的,現在我卻偏偏要動動它。”
她伸手去拿他的刀:“不僅要動,而且還要用這把刀殺了妳。”
她的手距離他的刀只有壹寸。
傅紅雪忽然道:“妳最好還是不要動!”
卓玉貞道:“為什麽?”
傅紅雪道:“因為我還是不想殺妳。”
卓玉貞大笑,道:“我就偏要動,我倒要看看妳能用什麽法子殺我?”
她終於觸及了他的刀!
他的刀忽然翻起,打在她手背上,漆黑的刀鞘就像是條燒紅的烙鐵。
她手背上立刻多了條紅印,疼得幾乎連眼淚都流了出來,可是她的驚惶卻比痛苦更強烈。
她明明已點住了他七處很重要的穴道,她出手又壹向極準。
傅紅雪道:“只可惜有件事卻是妳永遠也想不到的。”
卓玉貞忍住問:“什麽事?”
傅紅雪道:“我全身上下每壹處穴道都已被移開了壹寸。”
卓玉貞怔住。
她的計劃中決沒有壹點疏忽錯誤,她點穴的手法也沒有錯,錯的本來就是傅紅雪,她做夢都想不到他的穴道也錯了;這壹寸的差錯,竟使得她整個計劃完全崩潰。
她懊惱悔恨,怨天尤人,卻忘了去想壹想,這壹寸的差距是怎麽來的。
——二十年的苦練,流不盡的血汗,堅忍卓絕的決心,咬緊牙關的忍耐。
——這壹寸的差距,就是這麽樣換來的,世上並沒有僥幸的事。
這些她都沒有去想,她只想到了壹件事——壹次失敗後,她決不會有第二次機會。
她已也完全崩潰。
傅紅雪卻已站起來,冷冷地看著她,忽然道:“我知道妳也受了傷。”卓玉貞道:“妳知道?”
傅紅雪道:“妳的傷在肋下,第壹根與第三根肋骨之間,刀口長四寸,深七分。”
卓玉貞道:“妳怎麽會知道的?”
傅紅雪道:“因為那是我的刀。”
——天龍古剎,大殿外,刀鋒滴血。
傅紅雪道:“那天在大殿外和公孫屠同時出手暗算我的也是妳。”
卓玉貞居然沈住了氣,道:“不錯,就是我。”
傅紅雪道:“妳的劍法很不錯。”
卓玉貞道:“還好。”
傅紅雪道:“我到了天龍古剎,妳也立刻跟著趕去了。”
卓玉貞道:“妳走得並不快。”
傅紅雪道:“公孫屠他們能找到這裏,當然不是因為杜十七通風報訊。”
卓玉貞道:“當然不是他,是我。”
傅紅雪道:“所以妳才殺了他滅口。”
卓玉貞道:“我當然不能讓他泄露我的秘密。”
傅紅雪道:“他們能找到明月心,當然也是因為妳。”
卓玉貞道:“若不是我,他們怎麽會知道明月心又回到孔雀山莊那地室裏?”
傅紅雪道:“這些事妳都承認?”
卓玉貞道:“我為什麽不承認?”
傅紅雪道:“妳為什麽要做這些事?”
卓玉貞忽然從身上拿出朵珠花,正是那天在孔雀山莊的地室裏,從垂死的“食指”趙平懷中跌落出來的。
她看著這朵珠花,道:“妳壹定還記得這是從哪裏來的。”
傅紅雪記得。
卓玉貞道:“那天我什麽都不要,只要了這朵珠花,妳壹定以為我也像別的女人壹樣,見了珠寶就忘了壹切。”
傅紅雪道:“妳不是?”
卓玉貞道:“我搶先要了這朵珠花,只因為怕妳看到上面的孔雀標記。”
傅紅雪道:“孔雀?”
卓玉貞道:“這朵珠花就是秋水清送給卓玉貞的定情物,她至死都帶在身上。”
傅紅雪道:“卓玉貞已死了?”
卓玉貞冷冷道:“她若沒有死,這朵珠花怎麽到了趙平手裏?”
傅紅雪忽然沈默,因為他必須控制自己。
過了很久,他才輕輕吐出口氣,道:“妳果然不是卓玉貞,妳是誰?”
她又笑了,笑得狡猾而殘酷:“妳問我是誰?妳難道忘了我是妳妻子?”
傅紅雪的手冰冷。
“我嫁給妳,雖然只不過因為我想給妳個包袱,把妳拖住,把妳累死,讓妳隨時隨地都得為了救我而去跟人拼命,可是無論誰也不能否認,我總算已嫁給了妳。”
“……”
“我害死了明月心,害死了燕南飛,殺了杜十七,又想害死妳,但我卻是妳的老婆。”她笑得更殘酷,“我只要妳記住這壹點,妳若要殺我,現在就過來動手吧!”
傅紅雪忽然沖了出去,頭也不回地沖入了黑暗中。
他已無法回頭。
黑暗,令人絕望的黑暗。
傅紅雪狂奔。他不能停下來,因為他壹停下來,就要倒下去。
他什麽事都沒有想,因為他不能想。
——孔雀山莊毀了,秋水清毫無怨言,只求他做壹件事,只求他能為秋家保留最後壹點血脈。
——可是現在卓玉貞也已死了。
——“她”知道珠花上有孔雀標記,“她”當然也是兇手之壹。
——他卻在全心全意地照顧她,保護她,甚至還娶了她做妻子。
——若不是為了她,明月心怎麽會死?
——若不是為了保護她,燕南飛又怎麽會死?
——他卻壹直都以為他做的事是完全正確的,現在他才知道他做的事有多可怕。
可是現在已遲了,除非有奇跡出現,死去了的人,是決不會復活的。
他從不相信奇跡。
那麽除了像野狗般在黑暗中狂奔外,現在他還能做什麽?
就算殺了“她”又如何?
這些事他不敢去想,也不能去想,他的腦中已漸漸混亂,壹種幾乎已接近瘋狂的混亂。
他狂奔至力竭時,就倒了下去,倒下去時他就已開始痙攣抽搐。
那條看不見的鞭子,又開始不停地抽打著他;現在不但天上地下的諸神諸魔都要懲罰他,讓他受苦,他自己也要懲罰自己。
這壹點至少他還能做得到。
小屋中靜悄無聲。
門外仿佛有人在說話,可是聲音聽來卻很遙遠,所有的事都仿佛很模糊,很遙遠,甚至連他自己都仿佛很遙遠,但是他卻明明在這裏,在這狹窄、氣悶、庸俗的小屋裏。
這究竟是什麽地方?
這屋子是誰的?
他只記得在倒下去之前,仿佛沖入了道窄門。
他仿佛來過這裏,可是他的記憶也很模糊,很遙遠。
門外說話的聲音卻忽然大了起來。是壹個男人和壹個女人在說話。
“莫忘記我們是老相好了,妳怎麽能讓我吃閉門羹?”這是男人的聲音。
“我說過,今天不行,求求妳改天再來好不好!”女人雖然在央求,口氣卻很堅決。
“今天為什麽不行?”
“因為……因為今天我月經來了。”
“放妳娘的屁。”男人突然暴怒,“就算真的月經來了,也得脫下褲子來讓老子看看。”
男人在欲望不能得到發泄時,脾氣通常都很大的。
“妳不怕黴氣?”
“老子就不怕!老子有錢,什麽都不怕!這裏是五錢銀子,妳不妨先拿去再脫褲子。”
五錢銀子就可以解決欲望?
五錢銀子就可以汙辱壹個女人?
這裏究竟是個什麽樣的地方?這世界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世界?
傅紅雪全身冰冷,就像是忽然沈入了冷水裏,沈入了水底。
他終於想起這是什麽地方了。他終於看見了擺在床頭上的,那個小小的神龕,終於想起了那個戴茉莉花的女人。
——他怎麽會到這裏來的?是不是因為她說了那句:“我等著妳!”
——是不是因為現在他也變得像她壹樣,已沒有別的路可走?
——是不是他的欲望已被抑制得太久,這裏卻可以讓他得到發泄?
這問題只有他自己能解答,可是答案卻藏在他心底深處某壹個極隱秘的地方,也許永遠都沒有人能發掘出來。
也許連他自己都不能。他沒有再想下去,因為就在這時候,已有個醉醺醺的大漢闖了進來。
“哈,老子就知道妳這屋裏藏著野男人,果然被老子抓住了。”
他伸出蒲掌般的大手,像是想將傅紅雪壹把從床上抓起來,但他抓住的卻是那個戴茉莉花的女人。
她已沖了上來,擋在床前,大聲道:“不許妳碰他,他有病。”
大漢大笑:“妳什麽男人不好找,怎麽偏偏找個病鬼?”
戴茉莉花的女人咬了咬牙:“妳若壹定要,我可以跟妳到別的地方去,連妳的五錢銀子都不要,這壹次我免費。”
大漢看著她,仿佛很奇怪:“妳壹向先錢後貨,這壹次為什麽免費?”
她大聲道:“因為我高興。”
大漢忽又暴怒:“老子憑什麽要看妳高不高興?妳高興,老子不高興。”
他的手壹用力,就像老鷹抓小雞般,將她整個人都拎了起來。
她沒有反抗。因為她既不能反抗,也不會反抗。男人的汙辱,她久已習慣了。
傅紅雪終於站起來,道:“放開她。”
大漢吃驚地看著他:“是妳在說話?”
傅紅雪點點頭。
大漢道:“是妳這病鬼叫老子放開她?”
傅紅雪又點點頭。
大漢道:“老子偏不放開她,妳這病鬼又能怎麽樣?”
他忽然看見傅紅雪手裏有刀:“好小子,妳居然還有刀,難道妳還敢壹刀殺了我?”
——殺人,又是殺人!
——人為什麽壹定要逼著人殺人?
傅紅雪默默地坐了下去,只覺得胃在收縮,幾乎又忍不住要嘔吐。
大漢大笑。他高大健壯,兩臂肌肉凸起,輕輕壹動,就將這個戴茉莉的女人重重拋在床上,然後他就壹把揪住了傅紅雪的衣襟,大笑道:“就憑妳這病鬼也想做婊子的保鏢?老子倒要看看妳的骨頭有幾根!”
戴茉莉花的女人縮在床上,大聲驚呼。
大漢已準備將傅紅雪拎起來,摔到門外去。
“砰”的壹聲,壹個人重重地摔在門外,卻不是傅紅雪,而是這個準備摔人的大漢。
他爬起,又沖過來,揮拳痛擊傅紅雪的臉。
傅紅雪沒有動。
這大漢卻捧著手,彎著腰,疼得冷汗都冒了出來,大叫著沖了出去。
傅紅雪閉上了眼睛。
戴茉莉花的女人眼睛卻瞪得好大,吃驚地看著他,顯得又驚訝,又佩服。
傅紅雪慢慢地站起來,慢慢地走了出去,衣裳也已被冷汗濕透。
——忍耐並不是件容易的事。
——忍耐就是痛苦,壹種很少有人能了解的痛苦。
門外陽光刺眼,他的臉在陽光下看來仿佛變成透明的。
在這新鮮明亮的陽光下,壹個像他這樣的人,能做什麽事?能到哪裏去?
他突然覺得心裏有無法形容的畏懼。他畏懼的不是別人,而是他自己。
他也畏懼陽光,因為他不敢面對這鮮明的陽光,也不敢面對自己。
他又倒了下去。
【未完待續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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