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百四十四章 市井之中,自有聖人(下)
將夜 by 貓膩
2018-6-14 09:02
破屋內暮色愈濃,葉蘇看著他微笑說道:“我當年在妳師兄處學了些,教還給妳也是應該,只是要收學費。妳想學些什麽?”
寧缺看著手裏的水碗,看著碗中像酒壹樣的水,沈默了很長時間,然後開始講述從去年秋天起發生的那些故事。
長安城墻上的薄雪落下如幕,觀主入城遇著千萬刀,天空裏的雪開始燃燒,燒出壹片湛湛青天,他在那片青天上寫了壹個字。
葉蘇現在是普通人,不在修行界裏行走,不知道很多事情,但觀主入長安壹事,劍閣方面早就已經通傳了他。
“既然妳能寫出那個字,在城內妳便無敵,即便是老師也敗在妳的刀下,可如果來到城外,老師看妳壹眼,妳就死了。”
寧缺承認,說道:“我想知道怎樣在長安城外也同樣強大。”
葉蘇說道:“妳是第壹個寫出那個字的神符師,顏瑟沒有做到,無數前輩都沒有做到,所以沒有任何人能夠教妳,我更沒有資格。”
寧缺說道:“怎樣能夠集合更多人的意誌?”
葉蘇說道:“最常見的手段或者說表現方式,自然是信仰二字。”
寧缺說道:“我也是這般想的,但我不想走道門的舊路。”
葉蘇說道:“所以妳冒著極大風險出了長安,重蹈紅塵,在人間遊歷,這依然走的是我當年想勘破生死時的舊路。”
寧缺不是很明白他這句話。
“當日妳師兄坐在潭邊看書,根本就沒看我的劍,我才明白看破仍然需要去看,有個看字便落了下乘。後來我在小道觀裏靜修,看觀塌檐破,我才明白破而復立的道理,最終明白生死循環是為自然。”
葉蘇回想著荒原雪峰上的那壹劍,潭畔的那名書生,看著他微笑說道:“如此我才能在青峽前接下君陌的那壹劍。”
寧缺問道:“這些和我現在的困惑有什麽關聯?”
葉蘇說道:“妳寫的是沒有人寫出過的字,妳走的是沒前行者的路,我說過沒有人能夠教妳,我所能做的,便是把自已修行感悟的歷程,攤開來給妳看,揉碎了妳讓觸摸,妳能從中體悟到什麽,不由我決定。”
寧缺沈默片刻,說道:“請繼續。”
葉蘇說道:“當年周遊諸國勘破生死的那場試煉,我依然是以旁觀者的心態看人間的百態,然而如今變成廢人,重新回到人間,來到臨康城的這片破爛街巷裏,我才從旁觀者變成了參與者。”
寧缺想著自已在長安城墻上看街巷如線,百姓如蟻,在大澤客船上看艙內麻木的旅客時的心情,才發現原來自已還是沒有擺脫旁觀者的立場。
葉蘇看著他繼續說道:“妳不想走道門的舊路,是因為妳本能裏厭惡宗教這種存在,然而妳忘了宗教確實是信仰,但信仰並不見得全部是宗教,至少不會都是像昊天道門這樣的宗教。”
寧缺想了想,說道:“我認可這種說法。”
“妳應該很清楚,除了道門裏的那些神術強者,境界越高的修行者,越難保證自已的心意澄靜,換句話說,越強大的人越難有信仰。信仰這種事情,並不在天穹之上,只在塵埃卑微處,說的更簡單壹些,信仰就是普通人最不可動搖的想法和渴望,妳如果要用信仰來集合人們的意誌,便首先需要弄清楚他們想要什麽。”
葉蘇說道:“我如今雪山氣海俱廢,變成了真正的普通人,沒有能力再去思考高妙的道理,卻反而有機會過普通人的生活,了解普通人的想法,比如這片街區裏孩子們的信仰,不過便是吃飯二字。”
寧缺想著先前看到的那些畫面,點了點頭。
葉蘇看著他問道:“妳還沒吃飯吧?”
寧缺先前見著他吃了壹大碗青菜飯,說道:“壹頓不吃無所謂。”
葉蘇說道:“看,這就是妳與普通人不壹樣的地方。”
寧缺明白了他的意思,問道:“家裏有面條沒有?”
破屋裏真正的家徒四壁,雖有舊鍋老竈,但想找些米面,卻極困難,好在葉蘇如今在街巷裏很受人尊敬,不多時便有人端了碗素面。
寧缺連湯帶面全部吃完,把碗筷擱到窗沿上,忽然想著壹事,問道:“既然要過普通人的生活,為何妳要那些孩子送飯?”
葉蘇的回答很簡單,很有說服力:“我不會做飯。”
寧缺無法反對這個解釋,又問道:“先前在前面那條巷子口,看見那些婦人洗衣服沒用皂粉,想來是生活拮據,為何連洗衣棰都不怎麽用。”
葉蘇的解釋依然很有說服力:“洗衣棰確實能把衣服洗的更幹凈些,但她們家裏的衣裳用的布料並不好,這般洗幾次便有可能壞了。”
寧缺說道:“這裏的人們活的果然很艱難,難道非要在這樣艱難的環境裏,才能體會到妳想要體會的那些感受?會不會太自虐了些?”
“我在這方面的感悟學習,也是剛剛開始,無法給妳直接的答案或者明確的指向,只能說出自已的壹些隱約判斷,供妳參詳。”
葉蘇說道:“我們先前說過,信仰可以用來凝聚人群的意誌,這句話其實反過來說也沒有問題,人類最強烈最統壹的意誌,必然會變成信仰,那麽我們其實只需要知道人們究竟最想要什麽。”
“人類很擅於隱藏自已真實情感,因為袒露有時候就像卸甲壹般,意味著危險。在尋常的日子裏,溫暖而舒適的環境中,妳很難發現他們真實的渴望與想法,妳問他們想要什麽,很難得到答案。只有在絕望的生命時間段裏,在極致的事情背景前,那些答案才會自已跳出來,顯得無比清晰,無論此前他們是麻木還是市儈,他們的行為總是那樣的誠實。”
寧缺想著長安城裏民眾在那個風雪天裏的勇敢,若有所思。
葉蘇繼續說道:“妳先前那句話錯了,不是非要在艱難的環境裏才能感悟到這些,而是艱難本就是人間的常態。我不去長安卻來到臨康,便是因為唐人活的太過自由美好,這並不是所有人都能享有的待遇。”
“在臨康城裏,我看到過最豪奢的貴族,見過最貧賤的市民,見過最囂張的神官,也見過最卑苦的奴隸。富貴與貧窮仿佛與生俱來,無法改變,這讓我開始思考壹個問題,為什麽這些事情無法改變?”
暮光順著破屋篷頂的洞灑進屋內,仿佛在葉蘇身上鍍上了壹層紅暖的光澤,沒有神聖的感覺,卻是那樣的令人親近。
他靜靜看著寧缺說道:“昊天教義裏說每個人都有罪,需要懺悔,才能得到昊天的拯救,死後進入光明的神國。可在進入神國之前的數十年漫漫人生路裏,難道信徒就要承受無望的貧窮折磨?”
“我沒有去過昊天神國,不知道那裏是不是如教典中描述的那樣美好,但我知道神國之下的人間並不美好。那麽如果昊天悲憫的目光暫時沒有落在人間的時候,或者說它在考驗人間的時候,昊天信徒應該做些什麽?像過去無數年間那樣,對著西陵神殿叩拜敬奉,然後麻木悲苦地等待最後的拯救?每個人都有罪,信徒們的罪究竟是什麽?對物欲的貪婪?對財富的渴望?對自由的向往?因為這些而無法獲得安寧的心?”
“這些都是人類難以擺脫的欲望,如果這些都是罪,那麽便是無法徹底抹滅的原罪。對於這些罪,佛宗要求靜心冥想,走的是遏止欲望的道路,道門則是以信徒對昊天的信仰為根基,要求信徒把這些欲望轉換成奉獻,中間的橋梁便是信仰,只有書院對這些罪從來不予束縛。”
葉蘇說道:“這些都有道理,又都有缺憾。佛宗不看現世,只把希望寄在來世,道門不看現實,只把希望寄在神國,書院定下唐律,卻依然是引領者的角色,對個人自身的素養要求太高。我這些天始終在想,除此之外,還有沒有別的方法能讓這個充滿原罪的人間變得更好壹些。”
寧缺看著他,問道:“什麽方法?”
葉蘇說道:“昊天將拯救我們於生命結束的時刻,那在生命延續的階段,誰來拯救我們?我們必須自已拯救自已。”
寧缺沈默了很長時間,說道:“所以妳教那些孩子。”
葉蘇說道:“這只是開始。”
寧缺看著他的眼睛,說道:“按照教義,只有昊天才有資格拯救世人,妳現在的想法和行為,已經可以被昊天認為是褻瀆。”
葉蘇說道:“昊天愛世人,怎能不允世人自救?”
寧缺看著暮光裏的他,不知道該說些什麽。
隨著時間流逝,如果此人真的傳道成功,或許這片充滿汙水垃圾的街區,將來會成為昊天道教裏的壹處聖地,因為他必將成為聖人。
當然更大的可能是,這位曾經的道門行走,可能會被西陵神殿裏的那些紅衣神官綁上木架,然後燒成壹具焦屍。
……
……
(這章太難寫了,我最開始的想法裏,是想弄出壹個新教之類的東西,但發現能力嚴重不足,看再多宗教史都是白搭,沒有那個能力,就別想做這種事情,以後只會寫畫面,再不會寫這些自已都想不明白的事情。)